卻聽得那管事婆子冷哼一聲,道:“那七個地棍還留在府中作甚?左大人倒想除了他們,但老身倒總早一步,已將他們亂棍打走啦!”
易情瞠目結舌,卻又聽她重重哼聲,“家主大人從來看不起人,殺人于他而言便同碾死螻蟻一般。老身雖也看不起那伙地棍,可要是這屋里死了人,豈不是會落得個兇宅名聲?”
“所以那些人皆未死?”
“沒死!約莫是改頭換面,回山溝子里過日去了罷。”那管事婆子兇神惡煞地瞪他,“怎麼,你這村小子,存心想誣老身殺人?”
易情趕忙連連擺手:“不敢不敢。”
管事婆子盯著他好一會兒,總算抿嘴笑了。眼梢往花白的鬢發里揚去,兩只平日里有些渾黯的眼這時卻迸出了清露似的輝光。她狡黠地眨眼道:
“喂,皮小子,還有一樣事兒,你還不曾學呢。”
“是甚麼?”
管事婆子笑吟吟地道:
“如何…圓房。”
回到廂房中時,已是亥時了。府里靜悄悄的,只聽得街里的打更聲。雪靜靜地落下,樹影在霧氣里隱約不清,像香炷在供臺上落下的灰痕。
易情懷里揣著歡喜佛像,一路燒紅著臉,急匆匆地入了房。他坐在榻上半晌,旋即又跳起來,不安地踱步。管事婆子給他看了許多秘戲畫兒,教他明日如何入洞房。他雖以前閱卷時偶見過楚天云雨之事,卻頭一回知曉得這般仔細。他連炭盆都未點,只因心頭似燒起了燥熱的火,熊熊燎原。
他明日真要和左不正升拜、入洞房麼?易情臉上雖熱,卻打了個寒噤。
他這些日子隨著左不正東奔西跑,實則是在祥云上暗察那召鬼陣的紋樣。
九獄陣遍布滎州,他已將路跡記入腦海。他無數次想用寶術涂抹紋跡,可皆不能成。七齒象王定是想擇日召鬼王,可那日子是在何時,那陣法又應如何破去?
易情坐在椅兒上,仔細地思考著這些層迭而來的問題。即便畫畢了九獄陣,要召得鬼王,也需奉上犧牲。若是祭拜神靈,豬牛羊即可。可若是闍婆鬼子,便需活人。他得盡快想法子破去九獄陣,免得象王得逞。
正思索時,風里忽然遞來枯枝裂聲。
易情一個激靈,跳起身來。素月寒暉浸透了窗紙,他看見窗槅子外像是有個淺淡的影子。
那影子駐足片刻,卻又倏爾斜倒。雪地里傳來悶聲,那人影像是兀然倒地了。
他的一顆心像要跳出嗓子眼。易情急匆匆地奔過去,推開槅扇。朔風刺骨,像無情的利刀割過面頰,白雪肆虐。雪地里像點起了燈盞,白瑩瑩的一片,襯得地上的鮮血格外刺目。
他低頭一看,短促地抽了口涼氣。
祝陰闔著眼,臉色蒼白如雪,一臂被撕扯得破爛不堪,正渾身是血地倒在他房前。
第二十六章 桃李偶同心
心上像是被栓了塊巨石,直直墜落下去。
易情如經五雷轟頂,他連忙屈身下去,叫了幾聲祝陰。可祝陰伏地不動,覆眼紅綾松散,整個人軟綿綿的,像被抽去了骨頭與魂神,全無回音。這師弟一臂創巨痛深,像被猛獸咬噬,創口處可見森然白骨。除卻幾乎斷去的手臂,他身披數創,血跡結在艷冶的紅衣上,像暗雜的臘梅花叢。
祝陰怎會在這里?
數日之前,易情傷重,曾在渾噩里聽見這師弟與冷山龍在外相談。也不知他們后來說了些甚麼話,他只記得那時窗外料峭冰寒,風雪肅殺。
那日重傷的是自己,如今卻輪到了祝陰。易情費了老大的勁兒,才將這不省人事的師弟拖進房里。此時的祝陰孱而無力,剝開衣衫一瞧,身上盡是戈槍刺傷。冷山龍有一桿白蠟槍,槍頭是熔了降妖劍鐵后鑄的。
易情蹙眉,被牽了紅線的心口開始針扎樣的疼。入了左府以后,他沒想到連這身手矯捷的師弟也受了傷。祝陰消失了幾日,在這其間,莫非他是與冷山龍兵戎相見、大打出手,一刻都未歇過麼?
祝陰低而急促地吐氣,額頭燒得如炭塊般滾燙。那槍傷著實厲害,到如今仍在汩汩流血。一個疑竇在易情心中升起,為何降妖劍也會在祝陰身上留下不愈之傷?
情勢危急,容不得他多想。易情指尖一動,運起“形諸筆墨”的寶術。酣墨淋漓而出,像游蛇一般吞去祝陰的創口,又落到了易情掌上。
墨跡緩緩蠕動,在他手上畫下傷痕。易情痛得咨牙俫嘴,他將祝陰的傷移到了自己身上。不過他只移了幾道淺創,深的卻是不敢移了。只因祝陰是武官,身體底子要比他好。
傷處如烙鐵般熱痛,易情咬著牙,又拾了屋中的名流集藻冊、剔紅紋盤等名貴物件。他以此為代價,畫了些裹傷用的麻布,用酒水洗了兩人傷口,敷上金瘡藥。祝陰面色酡紅,在易情替他裹傷時難耐地扭頭低吟,輾轉反側。
血染紅了席榻,易情不安地喚道:
“…祝陰?”
祝陰似有所感,嘴里含糊地應了一聲,兩眼卻未睜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