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
微言道人如鯁在喉,不知說何話方好。無為觀算得朝歌中聞名的道觀了,天穿道長曾近于神跡,文易情又曾位列仙班。可如今在兇年面前,他們皆渺如螻蟻。
素屏映著日光,明晃晃的,如一塊堅冰。天穿道長只說了這些話,卻突而話鋒一轉,道:
“說起來,你們若是著實饑火燒腸的話,也可去祝陰石室中略尋一些銀錢、供物。他如今暫且下山,石室中仍有頗多物件留存,若是賣了,卻也能換得幾個錢。”
微言道人聽了,猛地抬頭,“這…要是動了他的供物,老夫會被祝陰那小子打得屁滾尿流哇!”
天穿道長道:“無事。如今已至兇年,他也不是事事都斤斤計較的。”
微言道人猶豫著點頭。在石穴外徘徊半晌后,他咬咬牙,入了祝陰的石室。
石室中痩石嶙峋,淡霧擁徑,極深處立著一座高聳神像。那石像面目駁雜,腰懸銀鎏金劍與玉琀蟬,似散著森然寒氣。微言道人見了,悚然危懼。
他走到神龕前,看見牌位上書著“文昌宮第四星神君”,旋即明白過來,這便是祝陰崇奉的神君。微言道人看了好一會兒,又不屑地撇嘴,他素知這小子常偷偷給一天上神靈進香,可那神靈約莫是一次都未顯靈過,在兇年里依舊教他們忍饑挨餓。
四處翻找了一番,祝陰這廝倒還有許多值錢物件,玉印銀燈,金手鈴、銅藥鼎,哪一件都能換上錢。祝陰連荷囊都沒帶走,里頭有些通寶。微言道人從他書臺底下尋到了一只戧金烏木小匣,打開一看,卻見里頭散著些麻紙。
那紙頁陳舊泛黃,其上字跡似遭了水,微微暈開。
微言道人擦了打火石,點亮鍍銀燈,就著火光定睛一看,卻見那紙上寫著:
“癸亥年建未月癸未,山冢崒摧,洛陽白馬寺雜役僧歿。”
這行字底下蓋著方印,印文如槱燎焰苗,是天記府的章印,篆字寫的是“大司命”。一行清逸的字寫在下頭:“代受其難。”
微言道人看得怔神,接連翻了幾張麻紙:“辛酉年建酉月戊辰,大燠,衛河枯涸,河東郡李氏十二人焦渴而死。”
“戊午年建午月丁卯,雨淹湘楚,家戶無收。河源溢流,淹害八百戶。”
“己巳年建寅月,禽獸逼人,性惡兇猛,咬斃十一人。”
厚厚的一摞白麻紙,皆寫著過去人間曾遭逢過的災荒。
水災、旱災、雹災、地動、兵難…麻紙上似寫著無數苦難,而在那麻紙述寫災荒的字跡下,皆蓋著一個天記府的章印,不變地書著一行字:“代受其難。”
微言道人怔怔地捧著那些紙,心口像壓上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。
神明也曾垂憐過人世麼?會庇蔭他們渡過茫茫苦海?
他曾見過在朝歌街頭在經棚里叩拜的災民,繚繞香煙里,神佛居于龕中,慈眉善目,卻又高不可攀。
翻到了最后,烏木小匣見了底,只余一張皺巴巴的青檀宣紙,被仔細地疊好收放著。微言道人展開來,就著燈火察看。那似是一封尺素,其上的字跡寥寥,卻約莫是被雨水打濕,墨跡暈染,已看不大清。紙緣有些已涸的污漬,像是許久之前留下的血跡,怵目驚心。
那上面并無天記府的玉印,筆痕淺淡。
寫信的人大抵是個文官,前面像是在寫些近況,說書齋里缺些紙筆。微言道人瞇著眼仔細地看,見得“只余竹紙數張,羊毫兩支”…這些字眼。
可那字跡到了后來,便愈發潦草,失了端正,仿佛持筆人氣力難支。水跡愈來愈多,漫過了紙面。
只剩最后幾字能勉強辨得:“予一無長物,無以奉君。”
“唯取丹心一片,形諸筆墨。”
第二十五章 桃李偶同心
左不正、易情和左三兒三人回到了左府中。
院里張燈結彩,花釵大袖、九品官服已備好,好日的紅紙知單也已發了出去。女侍們夾道迎列,皆著新裁的絹裙子,庭里像開起了數十朵花兒。列尾站著著一身緞子襖的管事婆子,那婆子見左不正大搖大擺地回來,滿臉的皺紋里卻沁滿了汗。她福了一福,訕笑道:
“四小姐,您回來啦!”
左不正東張西望,卻道:“姑父仍不在麼?”
婆子道:“哎唷,您在尋他?他如今雖不在,這幾日卻也在尋您咧!要老身知會他一聲麼?”
左不正冷笑:“不用。他要是在完婚前回府里來,你們便亂棍將他打出去罷。”
管事婆子聽了,大驚失色:“老身怎敢對家主做這事兒!”
“那你到時便告訴我一聲,由我將他打出去就行。”左不正蹙著柳眉,低聲啐道,“他奶奶的,他攪黃了我七次婚事,我偏不信這回仍不能成!”
她話鋒一轉,又問道,“今日能成婚了麼?”
聽了此話,婆子忽而支支吾吾,半晌才道:“今…今兒還不成。”
“為何不成?”
“四小姐,您不知道呀。您倆如今成婚,可是將提親、定親的事皆略過不談,并無待嫁,也未討那‘五子登科’的彩頭,這樣急匆匆地成婚,不知要觸多少霉頭!”婆子屈起手指點數,“今兒正是己巳日,犯陽,正恰克夫,您自個兒是不怕兇日,可您的夫君卻怕呀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