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
易情苦笑。
左不正又道,“那我以后便做天上最厲害的神仙好了,免得搶你的名頭。”
易情撓了撓腦袋,“你真想鑄神跡,做神仙?”
“是啊。這世上的人,哪有人不想當神仙?”
少女盤起腿,將金錯刀放在膝頭,用云絮細細地拂去其上塵垢。她的神色平靜,眼底卻似藏著駭浪驚濤。“不過,我和姑父的想法卻不同。”
“我年幼時,他便將我帶到獸群之前,要我殺死它們。第一日是流涎的惡犬,第二日是兇惡的虎豹,第三日往后,便是碩大的熊羆。到了第十日時,他領來了一個人。”
“那是個衣不蔽體的小乞兒,渾身瘦得只剩骨頭。姑父要我殺了那乞兒,他說,凡人輕賤,性命渺如塵沙。他還說,天下大正之道已被神明操持,尋常善事已無法鑄成神跡。我既叫‘左不正’,便是忤逆神靈之人。”
“那你是如何想的?”易情問道。
日頭在皚皚群山間浮沉,像一簇朦朧的焰火。水邊的積雪團子潔白而光滑,像一群棲身于地的鴿子,左不正迎風而立,笑容似要融化在輝光里。
她將刀插進云里,張開雙臂,迎風道:
“我沒殺那乞兒,將他放跑了。姑父要我做邪佞之事,我便偏不要做。要我做大奸大惡之人,我就偏要只行善事!”
“我是左不正。”她說,眺望著遠山的瞳眸里映出炯碎的日光,明媚而堅毅。
“才不會是任何人的傀儡。”
——
三人踩著云,回到了滎州街頭。人群往來甚繁,車馬塞途。左不正牽著三兒的手,走入醫堂里去取藥,她托郎中調些傷藥,好讓左三兒能調和氣血。
左三兒一手抱著布偶,一手緊緊牽著左不正的手掌,琉璃珠子似的兩眼里難得地流露出不安。
“姊姊。”她說,“別丟。三兒。”
左不正握緊了她的手,笑道,“不會的,姊姊會一直陪在三兒身邊。”
她回過頭來,對易情戲謔地笑道:“膿包夫君,要不要我給你買副強身健體的方子?瞧你這細胳膊細腿的模樣,要是姑父派人來暗殺你,你一下便得嗝屁!”
易情說:“等殺到眼前再說,管他的呢!”
她倆入內去給郎中問診。易情便在街上閑晃,過不多時,他瞧著貨車在身邊轆轆推過,車架子上掛著一只紙風車。
他忽而又想起了祝陰,這一想,心頭便如絞割似的難受。隱隱的不安涌上心尖,易情捂上牽滿了紅線的胸口,在風里低聲呼喚:“祝陰,祝陰。”可這回亦無回響。攤棚里人人都在吆喝著賣白疊子、方孔紗,他的聲音很快湮沒在風里。
一陣馬嘶聲突而將他從思緒中拉回。雜嚷的街衢里忽而響起如雨的啼聲,五六騎馬沖破人群,撲喇喇趕來。
馬上坐著的皆是勁裝侍衛,背負弓箭,腰挎長刀,紋甲緞領上繡著個隸字:“文”。
那幾個侍衛漢子在醫堂前勒馬,草草在近旁欒樹上栓了馬,便大踏步走入醫堂。易情幾乎要被他們撞跌,卻聽得他們低語道:
“左小姐是在這里麼?”
“約莫在的。”
“逃了文公子的婚,卻在四下里胡晃……”
接下來只聽得幾個細碎的字眼,甚麼“象王授意”、“再來提親”…易情聽了,暗暗想道:這是文家來的人了。
傳聞左不正退了與文家的婚約。那文家乃世代簪纓的科宦之家,是不折不扣的名門望族。那文公子名高,字潛悟,文章有靈霄之才,五采成龍,是教全滎州都仰慕的一位人物。
左不正竟絲毫不將其放眼里,反倒尋了個乞兒成婚,教文家鬧了老大一個笑話。
這時又聽得門外蹄聲漸近,一匹騮毛駿馬直奔醫堂而來。那馬上躍下一個青年,一身落花織金緞衣,頭戴網巾,劍眉星目,清俊風流。那青年入了醫堂,幾個店伙計旋即熱切地迎上,叫道:
“文高公子,您來啦!”
這青年正是傳聞里驚才絕艷、有八斗之學的文家公子文高。只可惜此人雖滿腹經綸,卻強倨無禮,六經里只念詩書易樂春秋。見店伙計相迎,竟是頭也不點一下。
“左小姐在這里麼?”文高冷淡地問。
“在…在的。”伙計們不敢相瞞,趕忙連連點頭。
文高揚著下巴就要踏過檻木。
只可惜他一落腳,便被跘了一下,端正而傲睨的文公子登時在地上摔了個大馬趴。文高因遭左小姐退婚,本就窩著一肚子火,這時摔了一跌,更是火上添油。他爬起身來,扭頭一望,卻見一人大咧咧地坐在地上,嘴里叼著塊爐餅渣子。
那人一身白袍,身上絲料甚是名貴,可卻坐得似個叫化子。文高見了那人,愣了一愣,臉色由紅轉白,又由白轉青,叫道:
“文易情!”
他遭雷劈似了一般跳起來,又喝道,“你怎麼在這里?”
“我還想問你怎地在這兒呢。”易情笑嘻嘻地道,“來尋你的新娘子麼?唉,你要是娶走左不正,結束他們家那攤爛事兒,倒也挺好。可我每頓都仰仗著她施舍的十三個饅頭呢,哥。”
文高怒道:“誰是你哥?我是來尋不正姑娘定親的。她不過是一時任性,這才退了與我的婚。
我聽聞她離家出走,在街上打探了數日,這才尋得她蹤跡,才能與她好好談談,你休攔我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