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聲音清和婉轉,像曼妙女郎的低語,“他只是只惑人心智的妖鬼,你的神君大人還在遙遠之處等你。可你卻盤桓于此,墮云霧中。”
他跪在圍子榻前,緊攥著易情的手。方外雪窖冰天,勁風盤桓,像有號角在外凄然地鳴響。他索性解下綾帶,燦如金陽的眸子審慎地睜開。
凝望了榻上那人許久,漣漣淚光忽而自他眼里浮現。
他認不出來。
禁制如毒滲骨,他的雙目漸不能視物,眼前如有云霧氤氳。如今哪怕是有神君親至,他也難以認出。
屋內炭盆蓽蓽撥撥地響著,房外飛雪漫天,如紛舞玉蝶。
祝陰推開槅扇,踉蹌地走進雪地里。
他顫著手,將縛魔鏈纏回易情頸上。此鏈內蘊神霄雷法,若是解下久了,便會以雷電通天,驚動天廷。此時的他心中如一片蕪田,荒草蔓生。
榻上的那人究竟是誰?是曾在天記府任職過的胥吏,還是會竊取人心神的詭怪妖魔?祝陰曾殺過一只食夢獸,它會乘人入睡,吞噬人的美夢。在夢里,它幻化作了神君的樣貌,在槐樹下笑吟吟地候著他。可當他焦切地近前時,卻陡然長開血盆大口。
正在此時,一個冷冽的聲音突而穿過風雪,落入祝陰耳中。
“我本以為會看到一個耀武揚威的神將,卻不想趕過來時,只見到一條喪家之犬。”
祝陰倏然回頭,卻見紛亂風雪里,一個玄衣男人身影頎長,立在皚皚白雪間。他在冷笑,銀面上泛出冷森森的寒輝,斷角刀疤猙獰盤踞于臉側,他像一只背負利刃、從鐵樹地獄里爬出的厲鬼。
他曾是靈鬼官冷山龍,是云峰宮龍駒之下最為英武的戰將,而如今他卻落下凡塵,屈居于七齒象王籬下。
“象王大人的傷,是你動的手麼?”男人桀桀冷笑,緩緩抽出背上的白蠟槍。“祝陰,你也只得在我不在象王身邊護衛時撒野了。你傷了他幾分,我便要你十倍以償。”
祝陰喪魂落魄,仿佛聽不見他說話。過了片刻,紅衣少年終于安靜地站直了身,長吁一氣。
祝陰轉過臉,那如雪般素白的臉上緩緩露出了譏嘲之笑。
“你方才說的喪家之犬,說的是你麼?”
“噢,不對,這兒并無喪家之犬。”他冷冷地說,“因為祝某只見到了一條向左氏奴顏媚骨的京巴狗。”
冷山龍笑了。他晃著肩上的槍,道。
“你以為你很能耐,祝陰?在云峰宮習練時,你無一次能及我踵。我待會兒揍你時,你也定回不了一次手。”
他望著祝陰,玩味地摩挲著帶傷的下巴。傷疤像燎原大火后余下的焦痕,橫亙他的面龐。“你嘲弄我是左氏的走狗,可你又算甚麼呢?我俯仰由人,可你卻甘愿仰一只妖的鼻息。”
“妖?”祝陰斂了笑意,他如今全然不信自己的眼目所見。“你是在說文易情麼?在你看來,他究竟是甚麼?”
冷山龍說:“還能是甚麼?你在期待著甚麼?我本以為他是個被誤套縛魔鏈的人,可象王大人的直覺不錯。他是只妖鬼,還是只兇險之極的妖鬼。”
“我聽聞你曾與少司命博戲,以己身為‘魚’,入博局‘水’中。若籌數勝于她,她便允你見大司命。你侍奉的若是大司命,那倒還說得過去,可你如今卻甘愿伏于妖鬼身側。
祝陰啊,祝陰,我倆雖皆是半斤八兩,可你卻是糊涂得過分,執迷不悟。”
男人旋起了槍桿,鋼尖劈碎了風雪。
“你還記得麼?在成為靈鬼官之前,我們是兇戾的野獸。哪怕如今獠牙已折,血性卻仍未泯滅。那份兇暴藏于我們的胸臆間,遇血則狂,總有一日會將我們的一切吞噬。可如今看來,你已不會有這一日了。我會教你明白,妄動象王大人的下場會有多凄慘。”
戴著龍首銀面的男人勾了勾手,笑得狷狂。
“來罷,祝陰,讓我們為了各自的主子,好好廝殺一場罷。”
——
易情躺在榻上,靜靜地做夢。
縛魔鏈解下的片刻里,傷口處的皮肉如絲線般悄悄匯結、縫起。他的夢里再無傷痛,只有寧靜飄飛的白雪。
夢里,他踏出了檻木,穿過覆雪的廣玉蘭與桂樹。雪下蔓延出了鮮紅的紋路,他看見倒畫的鎮彩五星陣泛著血一樣的紅光。血光密如蛛網,蔓延到千里之外,潁州街衢里像被血河充盈,那是召鬼的符陣。
他隱隱覺得不安,回頭一望,卻見夕色暈染了滿湖。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椅靠上。左三兒抱著布偶,安靜地凝望著他。
易情走過去,舉頭望著天地,說:
“這是你的夢麼?”
左三兒撐著臉,慢慢地說。“是你的夢,還是我的夢,又有甚麼分別呢?都是在夢里,咱們都走不出去。”
真是奇事,夢里的她口齒清晰伶俐,且手腳白靜,無一點疤痕。她的眉眼里蘊著笑,和她姊姊左不正不同,像清淡的水墨畫。易情恍恍惚惚,問,“你為何在這里?”
左三兒說:“天黑了,我才能出來,便在這兒歇歇腳啦。
”
“可我在左府時,在白天里也見過你。”
“那是因為那時是陰天,沒有日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