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
雪落了下來,墜進湖里,像碰碎了如鏡的水面。祝陰背著易情在雪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,雪片在腳底吱咯兒作響,易情在他頸邊急促地呼吸,吐息像燒沸了的水,滾燙地落進頸窩里。
不一會兒,他們便將象王與黑衣人遠遠拋在后頭。血落在地里,又很快凝了冰。易情背上挨了一刀,神志不清,額上還發起了燒。祝陰想,凡人真是脆弱,仿佛一件瓷器,一下輕磕便會碎去。
分明是冰天雪地,可背上那人額上卻沁了細汗,發絲被打濕了,一綹綹地貼著額。過了片刻,易情勉強支起眼皮。祝陰看不見,他的眼角燒得殷紅,帶著平日里難得一見的靡麗。
“祝…”易情艱難地道,“祝……陰。”
祝陰問:“何事,師兄?”
易情勉強還有些神志,朦朦朧朧地知道是祝陰救了他。他說:“為何…要助我?”
祝陰嘆息:“師兄與祝某之間不是還牽著那破紅線麼?師兄要是死了,祝某得殉情啊。”
他扭頭道,語氣欣快:“如何,師兄?趁您這時對我感激涕零,幫祝某把紅線斷了罷。”
易情搖頭,說:“你休打這算盤…要我斷紅線,你還不若…現在把我丟湖里去罷。”
要是真斷了紅線,祝陰這廝定會狂性大發,將他揉搓個百來回合,再喜孜孜地把他送往陰府。果不其然,祝陰聽他一口回絕,很是惱火,一下便松了手,將他摔在雪里。
易情跌入雪中,骨碌碌地滾了一圈,牽動傷口,低吟一聲。而就在摔下他的那一刻,祝陰亦忽覺心口針刺似的一痛,禁不住猛地揪緊衣襟。
這是緣線之效,若是對對方做了甚麼懷抱殺心之舉,一顆心便痛得厲害。
祝陰縱氣得咬牙切齒,也只得從染血的雪堆里再屈身抱起他,往房里行去。
易情低低喘著氣,倚在他臂彎里,說,“這回又不討厭我了?”
祝陰磨著牙,道:“何止討厭,簡直是厭惡,恨不得要將您千刀萬剮。這世上怎會有如此乞皮癩臉的妖怪,礙著祝某再見神君?”
寒風拂過廊檐,檐下懸著的胖燈籠搖搖曳曳,像一粒粒冰糖葫蘆。祝陰托著易情的腿彎,抱著他在雪里走。沉默良久,紅衣少年忽而道。
“但是,比起會召鬼王殘害世間的凡人,祝某還是覺得一只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妖要來得好些。”
懷中的人喘著氣,似是沒聽到他的話。
入了廂房,風雪聲被隔在門外,世界仿佛一片清寂。祝陰將易情放在榻上。他在銅盆里點了木炭,將燒熱的炭塊放進手爐里,罩好罩子,放到易情身邊。待房里有了些熱意,他走到榻邊,取下云履,去解易情的系帶。易情還略有些知覺,含混地呻吟幾聲,按住衣衫。祝陰打開他的手,說:“師兄,你怕甚麼?祝某又不會吃了你。”
易情含含糊糊地道:“不是…要抓我……去煲湯麼?”
祝陰說:“哼,這倒不錯。但瞧您血淋淋的這一身,祝某今日還不想吃豬血湯。”
易情的手軟軟垂了下去,祝陰乘機將他衣衫扒下。方一解開素衣,血腥氣便撲鼻而來。祝陰蹙眉,只見那法服已被鮮血浸透,紅艷艷的一片。
一道刀傷落在背上,皮翻肉卷,刺得極深。被裹在法服下的身軀單瘦,弱不勝衣。祝陰沉默著立了一會兒,道,“師兄,你要死了麼?”
易情沒有回話。
血還未止,從脊背上流下來,洇入茵褥里。祝陰開始尋身上盛療傷金津的瓷瓶,可那瓶里卻空空如也。他咬咬牙,蘸著易情的血,開始在其身上畫五靈治病符,可易情身為妖鬼,待符箓畫成,卻滿頭大汗,愈加痛苦。
雪像飄揚的鵝毛,靜靜地積在窗欞上。祝陰忙活了一陣,忽覺手上染遍了濕膩的鮮血。銅盆中的炭愈燒愈熱,可易情的身體卻越來越冷。
祝陰咬緊了牙關,又叫道:
“師兄?”
風兒刮得緊了些,雪片拍在窗紙上,房中并無回聲。祝陰心頭忽而一驚,摸上易情脈搏。搏動聲細而弱,像一根將斷的藕絲。他倏然起身,推開槅扇。
飛雪漫空,庭中白皚皚的一片。他要去尋庭院另一頭的微言道人,取葫蘆里的療傷金津。秋蘭也在那兒,她的寶術是“枯木生花”,定能救得奄奄一息的易情。他可用清風將求援的話聲托去,亦可乘風倏至他們面前。
祝陰正要踏出廂房門,卻聽得榻上傳來一個低而弱的嗓音:
“…別去……”
祝陰扭過頭來,銅盆中火燒熒熒。迸濺的火星子映亮易情的臉。他面龐雪白,孱弱卻嬈冶,烏發散落如云,竟教祝陰無端地有了似曾相識之感。
易情身上燒得滾燙,臉上飛起紅云。他低聲道,“你是…要去找…道人?他們被象王…看住,出不來的……”
紅衣少年冷笑,“左氏的那群歪瓜裂棗,怎是祝某對手?祝某不過是去尋道人討些金津,去去便來。”
“別讓…他倆…遭險。”易情雙目無神,微弱地道。
祝陰一怔,知他心有顧慮,欲邁過檻木的腳收了回來。
若是強硬地闖去,將微言道人與秋蘭帶走。他倆日后要回天壇山時,左氏說不準會在路途上布下伏兵,陰毒地報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