象王轉著手里的扳指,一對眼卻徐徐瞥向秋蘭,微笑道,“不過,人,卑人倒是想買下。”
一老一少大驚失色。秋蘭的臉蛋兒倏地像浸透了雪,慘白一片。象王的目光像蟲蟻一般順著她的身子往上爬。
“這姑娘根子好,卑人相人極準,瞧得出來。她精氣骨髓、筋脈外合,皆蘊生氣,恐怕有一手好寶術罷?”
微言道人戰戰兢兢道:“左大人的意思是,您要…買她?”
七齒象王笑呵呵地道:“買?胡老弟,這詞兒倒刺耳。卑人不過是想招這姑娘作座上賓,好吃好喝地供著,與你在文家那時一樣。”
他望著蒼白的湖面,長長地嘆氣。樹影濛濛,像夕食時茅頂上冒出的炊煙。
“你方才也說了,如今是兇年、荒年。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兒,初入道門,還未學成辟谷之術,是要在你們那山頭餓成白骨的。左氏不敢說坐擁金山,可每頓十個大白饅頭,卻也還供得起。”
秋蘭倏地搖頭,眼里盈滿清露似的淚花。她一把捉住微言道人袍袖,低聲道:“道人爺爺,我不要走!”
微言道人卻有些猶豫。天壇山如今快窮得揭不開鍋,秋蘭跟著他們,只能過骨瘦如柴的饑饉日子。可若入了左氏,哪怕是只做個丫鬟,也能吃飽穿暖,衣食無憂。
說來,秋蘭是因何緣由而上山的呢?
記憶像燭火投下的昏光,搖曳不定。微言道人忽而覺得自己興許忘卻了許多事情。
心上像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。他想起秋蘭坐在殿檻上,跟著他搓土丸子的光景,她兩手、雙腿上都是泥巴,笑容卻潔凈如潺溪。
她到后廚里蒸糖饃,將大半分給了天穿道長與他,她就坐在桌腿邊舔著筷頭,一言不發。
“乖妮兒,你要不要隨著他?”猶豫良久,胖老頭兒終于顫巍巍地伸出手,粗糲的手掌蓋在秋蘭的手上,像一塊干枯的樹皮。“你跟著咱們,只會吃苦。你祝師兄也在此處,他會護你周全,你也大抵能放心。”
“我不要!”女孩兒拼命搖頭,“咱們的丹丸還沒賣完呢,道人爺爺!你這就要撇下我走啦?”
“漂亮師父還在山上,要是咱們兩個人下山來,卻只有一個人回去,她豈不是會很難過、很傷心?”
微言道人嘆氣,輕輕地搖頭,“可這是…兇年哇。”
秋蘭說:“兇年又有甚麼打緊?我上天壇山來,就是為了…”
她說到這處,忽然似噎著了一般,“為了……”
為了甚麼而上天壇山的呢?她迷茫地眨眼,忽而想不起她的過去。腦海里像下起了一片白雪,將過往種種光景盡數覆蓋。
七齒象王微笑地看著兩人。
他喜歡看凡人為難的神色,喜歡看他們在饑荒、痛楚、惘然之中掙扎。余光瞥見了一抹如火般的艷色,他抬起頭去,卻見一位紅衣少年在旁背手而立,眉關緊蹙,腳尖輕點,似是有話欲說。
那紅衣少年似與那女孩兒是舊識。他自冷山龍那處得知,此人曾是冷山龍在天廷中的同僚。落魄下凡的靈鬼官雖不多見,但也并非絕無僅有。他是要對自己將女孩收入左家之舉有所不滿麼?
于是象王開口問道,神色藹然:“這位紅衣小兄弟,你可是有甚麼話想與卑人說?”
祝陰單刀直入地問:
“師兄在何處?”
象王微微一頓。游廊上突而陷入一片死寂,只聽得草葉搖落的沙沙聲。
“你不想問卑人別的事兒麼?”象王說,“比如說,我要這女孩兒入左家作甚,或是央求卑人再收幾位無為觀門徒,庇他們度過兇年。”
祝陰說:“所以呢,師兄在何處?”
這小子張口閉口的,都是“師兄”!
象王的眉緩緩皺起,眉心像擰成了一個小結。
“你說的‘師兄’,究竟是哪位?”
“還能有哪位?”祝陰說,“自然便是那位天上地下,舉世無雙臭不要臉的文易情啊。”
七齒象王的臉色更陰,他一揮手,幾個著青衣袴的下人便從暗處里走出,領著微言道人與秋蘭往廂房里去了,說是讓他們在那兒且候,仔細思索是否要叫秋蘭留在左氏,并叫人備上香沫茶水、新衣新褥,好生招待著。戲班子從臺上撤下,俳優們三三兩兩地走了。
人群散后,游廊上一片寧靜。
七齒象王見左右無人,才對祝陰露齒微笑道:
“小兄弟,你是在尋你師兄?”
祝陰說:“祝某已說了幾遍,左大人怎地貴人多忘事?祝某沿著這湖,走了三四圈,皆不見他人影。師兄究竟去了何處?活要見人,死要見尸。”
臃腫男人笑道,舔了舔唇。
“可他若是死了,又不見其尸呢?”
聽了這話,紅衣少年反而微微一笑。那笑容似和風清月,卻又夭秾如桃李。
那少年伸手按上胸口。腔子里的那顆心被無數紅線穿結,若與對方生離,尚且會痛不欲生,何況死別。但如今,他的心跳依然平穩。
“那真是…再好不過了。”
祝陰說。
第十七章 桃李偶同心
曲廊之上,青綠的廊柱依次排列,如長蛇擺尾,望不到盡頭。
紅衣少年站在廊內,笑意和暖,如有曦光覆面。七齒象王扭過身來望他,卻覺那笑容頗為令人不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