閉了眼,噩夢依然無法止歇。像有無數斧鉞落在身上,割破皮肉,將他開膛破肚。冷汗自下巴垂落,淌在石磚之上。
他昏了過去。
夢里有一片晦暗的天宇,群山宛若墨影,盤桓在遠方。云霧如白蛇騰絞,他如一粒小小的沙塵,行走在寥廓的天地間。土地干裂,禾穗枯萎,餓殍遍地,荒年像一只兇烈的猛獸,突然降臨。
無數干瘦的手自地里伸起,牽住衣擺。他回頭一望,只見髑髏似的一張張臉龐擺在他面前。千億張枯瘦的口一張一合,異口同聲道:
“救救我,大司命……”
“大司命,求您垂憐…”
他跪在干瘦的黎民之前,咬著牙,默默握住他們猶如枯柴的手,接承下他們所受的苦痛。他一次又一次地在饑荒、疫病的痛苦里飽嘗死去的滋味,可神明的壽命并無盡頭,他不會死,卻又不算得活著。
一粒雪點自空中飄下。
繼而是第二粒、第三粒。干涸的大地被潔凈的白雪覆蓋,苦吟的黎氓漸漸被雪染白,聲息漸漸平靜。
易情始覺自己在夢中。方才的痛苦太過真實,他好似回到了過往。潔白的夢里,日輪像蒙上了一層紗。一株槐樹孤伶伶地佇立在雪原之上,有個艷紅的身影站在樹下,遙遙地對他呼喊:
“神君大人!”
他踉蹌著走過去,先時是挪著步子,后來是拔步飛奔。樹下的那人影漸漸明晰,面容朗秀如玉。他像是看見當年天記府前的那株槐樹,紛揚的槐花里,那人的身影與那時等候著他的神官的影子逐漸重疊。
最后匯作一處時,他看見了祝陰焦切的笑靨。
可下一刻,祝陰卻喚他道:“…師兄!”
“師兄!”那聲音似從頭頂傳來,劃破了夢境,有人攬著他,一迭聲地叫道,“師兄,醒醒!”
易情倏然睜眼,卻覺額角一片濡濕。
他方才跌倒在地,額頭不慎磕到桌角,血流不已。有人用抹了藥的絹巾按在他頭上,他艱難地抬眼,卻見濛濛的日光掠過檐角的三清鈴,落入殿中。有人端坐在光里,將他的頭枕在膝上,輕柔地按著額上的絹布。
祝陰垂著頭,如墨的發絲傾瀉在頸側。發覺易情睜開眼后,他沉默片刻,只嘆息著道了一句:
“師兄,祝某不過是去別殿取些紙墨。你怎地這般不叫人省心,竟昏死在了三清殿里?”
易情凝望著他,久久無言。
曦光勾勒出他明凈的輪廓,像有裊裊煙霧在空里盤旋。
“要不是祝某可聽風語,”祝陰平靜地道,“您說不準就要一直在此處躺下去,直至血流個干凈,半月后再被人發覺您橫尸此處。”
易情動了動身子,依然沉重如鉛,頭上仍舊刺痛難當。他啞著嗓子,艱難地道:
“謝…謝。”
紅衣門生說:“不必謝祝某。祝某本不想救您,現在可正在心中后悔著呢。”
“那為何要…救我?”
祝陰說:“因為此處有神君大人牌位,算得神君大人面前,不可有半點血污沾染。”
神君大人,又是神君大人。易情啞然失笑,縛魔鏈在頸中一片冰涼,他無法對祝陰說,自己便是他所供奉的那位神君。
這時卻聽得祝陰輕聲道:“師兄…有時真是和神君大人頗為相似。”
“…為何這樣說?”
祝陰低低地笑,神色里卻有道不盡的哀思,“一樣的笨。
總會將自己逼到遍體鱗傷,卻又遮遮掩掩,不愿教旁人知曉。”
“祝某已經看著他這樣自害…許多年了。”
易情無言以對,腦中卻一片空白。祝陰似是對大司命頗為熟識,可他為何卻無太多關于祝陰的記憶?莫非他身為靈鬼官時,一直都是遠遠觀望,不曾走近?
正昏沉地轉著腦筋時,祝陰發話了。
“師兄,你莫要誤會。祝某不是在夸贊你。你又笨,又是個妖怪,真是教人討厭,比不上神君大人萬萬分之一的好。”祝陰低聲道,“是不是把你丟出去,一輩子鎖在別人家里,祝某就不必再見你的面?”
緩了一陣,頭痛稍解。易情捂著頭,說,“你既然討厭我,見我牽緣線時,又為何一副不快的模樣?”
“哼,那是因為瞧師兄要去禍害別家姑娘,替她深感痛惜罷了。”祝陰冷笑。
說著,祝陰扶正了易情的腦袋,松了手,嫌惡地拿絹巾抹了抹手。
“下不為例,要是下回師兄倒在路上,祝某可萬萬不會救了。”
易情說:“可是我又笨,又是個妖怪,還很弱,要是一不小心死了,依咱倆之間牽的緣線,你是不是也得陪著一塊兒死?”
祝陰向著他,紅綾后的雙目仿佛綻出一片冷冽精光。
易情接著道:“不如這樣,你且入左家,護我周全。想殺我的人是那左家的家主,若有你在,我既不必與那姑娘畫紅線,你也不必憂心我猝然與世長辭,帶著你一塊兒想死,是不是項劃算的買賣?”
“胡說八道!”祝陰怒喝,“要祝某隨你一起入左家?是要祝某做個伏侍你的廝兒,還是做個替你梳妝的丫頭婢子?”
易情只道:“左家想召鬼王現世。”
祝陰沉默了。
易情接著道:“你殺了鬼王,眾鬼群龍無首,自然勢力大減。這樣一來,你殺妖鬼豈不是更為方便?是不是能更早再見你那位神君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