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山龍望著煙塵,喃喃自語道:
“既然在天上時,無人為我供奉燃香。那還不若入塵世里,沾染一身銅臭的好。”
易情望著一地狼藉,心急火燎地大嚷:“你在做什麼?”
冷山龍道:“公子不必著急,小的使勁不足,您那師弟又是神官,不會傷著皮肉。”
易情叫道:“誰與你說我憂心他了?你傷他便罷了,可你傷我的畫攤作甚?天底下最厲害的神仙動怒了,你便等著神罰罷!”
他看著被撞裂成兩半的桌板,很是心痛。那黑衣人卻當他是胡言亂語,將他拖入樓中。那酒肆東家見了這番大陣仗,倏然變色,唯唯諾諾地問黑衣人們需些甚麼物件。黑衣人們與東家耳語數言,將易情鉗到后廚的水井邊,汲了兩桶水上來,將他衣袴扒了,里里外外刷了個干凈。此時正值孟冬,易情凍得罵爹罵娘,左氏家臣卻毫不留情,打了皂莢,取下墻邊掛著的絲瓜瓤,簡直將易情搓掉了三層皮,還按到水桶里洗凈了頭臉。
待沐身罷了,家臣們取來一件飛鼠錦緞衣,要他穿了,戴上金頂帽兒,套上絲穗革靴,束好發。有黑衣人解下他頭上的臟污白綾,發覺他有一只眼瞧不見,便為他換上了只絲質眼罩。黑衣人們欲解他脖頸上鐵鏈,可死活解不下來。冷山龍盯著那鐵鏈,若有所思,問道:
“縛魔鏈?”
易情冷汗涔涔,若是被這靈鬼官發覺了自己是妖鬼,非得遭就地滅殺不可。他結巴著道:“是…是師弟…一時好玩,套上去的。”
出乎意料的是,冷山龍點了點頭,“祝陰疑神疑鬼,對凡人做出這種事兒倒不見怪。
”
換罷衣裳后,易情被塞進了轎子,一路直奔候月臺。臺邊有一宅子,他被送了進去,一直被黑衣人拖到了主院明間里。堂屋里擺著張太師椅,一個女孩兒翹著腿坐在上頭,身著箭袖玄地云花襖子,膚如凝脂,白凈的臉龐露在玄衣外,像烏云上澆了一抔白雪。
一路上被黑衣人們提醒過,易情很快便明白過來,這少女便是左家的四千金。
那女孩兒見了易情,笑了一笑,薄唇在臉上劃開硎刀似的笑意。
她撐著臉,斜睨著易情,仿佛正身臨高峰,而天下萬物皆俯于她腳下。
“名字。”她言簡意賅地道。
易情只能老實地稟報:“易情。”
“易情?好怪的名兒,為何要叫這名字?”女孩蹙眉道。
易情說:“您不如去問我爹娘,橫豎都是他們起的。”
“那你爹娘在哪兒?”
“我怎麼知道?”易情說,“從來沒人告訴我。不過你若是去陰府,約莫能找到一個半個。”
女孩兒哈哈大笑,易情也不知她為何而笑。只見她笑得前仰后合,沒半點名門千金的風態。待大笑畢了,她揉著眼,道,“我也有個怪名兒。”
“這我倒知道,你叫左不正。”易情說,“聽說你很有錢,有錢人的名字總是遠揚天下的。”
女孩兒道:“是呀,我是左不正。我姑父與我說,左家里的人注定要窮兇極惡,他希望我做最壞的那一個,所以便叫我‘左不正’。”
“你知道麼?其實我只是為了對付我姑父,才敷衍他要成婚。我只要一個膿包夫君,是誰都成,最好生得又老、又丑、又殘。”
易情說:“真可惜,我不丑。”
女孩兒又笑得前仰后合。過了片刻,方才捧腹道,“是呀,是呀,所以我不需要你,你生得一點兒也不丑!”
易情聽了這點恭維,也絲毫不害臊,畢竟他是天底下最厲害的神仙,什麼都該是頂頂好的。
他被拐進了左家,心里卻無一點慌忙,只是心里似有一絲隱隱的擔憂。祝陰如今怎樣了?那小子如今莫非會像條喪家之犬,流落街頭?
于是易情說:“其實我也不需要你,我一個人便能過得挺好。”
“那你需要頓頓吃白米飯,需要夜里睡在云羅錦褥鋪的床上麼?”
“…需要。”易情忙不迭點頭,點頭哈腰,立時像一條諂媚的京巴狗。
那叫左不正的女孩撐著臉,笑靨如花,瞇起的兩眼像彎彎的月牙:
“所以你看,你還是需要我的罷?”
第九章 鴛鴦錯比翼
易情在左家安頓下來了。
那叫左不正的千金小姐說得不錯,他果真過上了頓頓吃白米飯的快活日子,非但有白米飯,他每頓還能吃甜絲絲的落生糕、十只大饅頭。夜里他便睡在鋪著云羅錦緞的拔步床上,綢緞柔軟如水,他躺在其上時,仿佛在湖面上飄蕩。
他過得很是滿意,那左小姐也不來睬他,只吩咐了幾個丫鬟貼身伏侍他。只是這吃了睡、睡了吃的美日子過了段時候,他心中竟生出隱隱的不安來:祝陰如今卻在何處?會將自己的畫攤子給拆了麼?
于是夜里睡覺時,他偶發狂夢,夢見祝陰兇相畢露,變成一條二尺長的冬瓜蛇,砰砰跳著來咬他,大叫道:“師兄,你逃不掉啦!”
易情從夢鄉里猝然驚醒,趕忙摟緊懷里暖熱的物事,哆嗦著道:“三足烏,鳥兒,救救我,我那臭師弟來抓我了!”
可低頭一看,卻發覺自己懷里抱的不是甚麼三足烏,而是一只裹著氈套的紫銅手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