攢動人頭間,幾對驚疑不定的眼睛轉到了一塊兒,疑竇的目光交織,仿佛在空中擦出火花。人群靜默了一瞬,有人猶疑著開口道:
“是…是象王殺的他麼?”
一股恐怖之情如海潮般涌將上來。一時間,街里沒有人說話,只聽得牙齒打戰的格格聲響。
良久,有人顫著聲道:“約莫是。這小子前些日子在市集里叫囂,說自己已接了左氏七齒象王的賭約,若是贏了,他便要叫左氏血債血償,還回他那失蹤的兄弟來。可若是輸了,他…他也不曾說過代價是甚麼……”
地上的鮮血仍在流溢,易情看得心怵,緊了緊身上襖子,轉身欲鉆回棚中,卻忽而聽得一旁有人低語道,話音里是掩不住的激動:“可是…要是贏了那七齒象王的賭約,是不是從此便大富大貴,有享不盡的錢財?”
易情倏然回頭,卻見幾個臉上黑黢黢的販夫別著臉,湊在一塊兒說話。那被炭灰染污的面頰上,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了羨艷之色。有人興奮道:
“既然如此,死了又有何妨?”
“拿賤命一條,換得尊榮一世,這買賣劃算得很哩!若要小的去和七齒象王賭上一賭,小的高興還來不及!”
一時間,街里許多人竟拿欽慕的神色望著那尸首,仿佛已然忘卻了左氏的毒辣手段,而那慘死的公子在他們心里也算得個英烈人物,不過是時運不濟,在與左氏的賭局中不慎失手罷了。
市鐘聲未響,面色慘白的保甲便引著幾個胥役前來,將那尸首卷在蒲席里,拖走了。胥役擺出一副兇煞模樣,喚來幾個挑糞的傾腳頭,吩咐他們打來河水,將街上的血跡給洗了。
血痕雖被洗去,可街里的販夫依然心事重重,那一下便能享得一世富貴的賭約烙在了他們心上。濃墨似的烏云堆在天頂,仿佛隨時會傾坍而下。人人都在隱隱猜測那死尸的來歷,那公子曾同左家結仇,候月臺亦離左氏在滎州中的宅子頗近,兇犯的名字仿佛呼之欲出。左氏心狠手毒,七齒象王又曾大肆宣揚過賭約一事,說只要勝過他便能得入天廷,可若是敗了,也需付出些代價。那代價便是活人的性命麼?販夫農婦們議論紛紛,可只說了幾句,便又驚惶張望,仿佛生怕這些閑話被人聽了去,遂再不敢多言。
天陰沉沉的,烏云含著雨,將墜未墜。易情索性將畫攤收回棚里,往棚頂鋪上油紙。篷子里四處透風,冷得過分,他便只得在縫隙里一一塞上蘆花草絮。
三足烏蹲在床頭,縮著脖頸,道,“外頭是不是死了人?”
“是啊。”易情說,卻沒什麼表情。
烏鴉有些不安,“是不是遇上了荒年?我聽說,人間總有些時節是不好的,到了那時候,天底下就會死許多人……”
易情只是搖頭,“與那沒甚麼關系。”
搬來木板,掛好布簾,棚子里暗沉沉的一片。玉兔趴在地上,小口地舐水洼里的雨水。易情點上油燈,將祝陰從天壇山里搬來的神君泥像不客氣地踢到一旁,端起木板,鋪上麻紙研了墨,開始寫字。三足烏跳到他身旁,看他在昏黃的火光里奮筆疾書。鳥兒識得幾個字,認得他是在寫些古舊的故事,昆侖的不死木,四足無爪的混沌,吃下守宮的大儺儀式……它一時看得入神,竟忘了說話。
燭影深深,黑暗像水一般裹在易情四周。他寫著字,忽而緩緩道:“我想起了從前。”
“從前?”三足烏問。
雨打在棚頂,像放炮仗一般噼噼啪啪地作響,可棚內卻是靜的,像一方與世隔絕的天地。易情望著在麻紙上游弋的筆尖,道:“從前,我在金陵鐘山里有一間竹屋。我在那兒寫了許多這些故事。只是無人替我理過手稿,多半是已佚散了。”
三足烏叫道:“你寫這些玩意兒來有甚麼用?又沒人買,還不如畫些春戲畫,這才掙得了錢!”
易情望著搖爍的燈花,墨黑的瞳子里像浸滿了哀傷。
過了許久,他才緩緩點頭,“不錯,無人知曉,但我在那之上花費的工夫…已逾萬年。”
雨聲在棚外沙沙地奏響,烏鴉只當他說些怪話,這廝說起話來顛三倒四,時而說自己是最厲害的神仙,時而說自己曾是無為觀中弟子。可若這小子只離了無為觀十年,又怎地能在天上耗費萬載光陰?
黃昏的時候,祝陰回來了。他踩著霞光,身上卻全是深紅的血,一襲紅衣斑駁,像被灑上了墨點。農婦們見了他,恐懼地尖叫,祝陰卻置若罔聞,提著一串兒妖魔的頭顱,輕盈地在手里甩動,哼著小調,像個天真的孩童。
這回他去了長山,那里的農戶近來在谷場里被這些出沒的紅毛濃須怪咬傷,有不少農戶去廟里跪拜求護佑。懇求聲傳到了云峰宮,龍駒把活兒交給了仍在人間的祝陰,祝陰清早起來拜神君像時,望見香灰徐徐落下,無風自動,在五級階上拼成了幾個字樣:“殺荍怪”。
于是祝陰便動身前往,利落地解決了橫行的鬼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