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將你攤子上的凡人畫兒盡皆拿來,我全要了!”
白袍少年登時眉開眼笑,挺直的腰桿彎得如橋拱,給他在竹架子上取下一張張畫帖。身后的棚子里冒出裊裊炊煙,有鯉魚湯的鮮甜氣飄出來,一個年輕的聲音凌厲地高叫道:“師兄,你再不過來吃飯,祝某便要抽爛您嘴巴了!”
那少年往身后呸道:“呸,你這借我地兒住的便宜房客!要是敢多吃一口,我才要抽爛你的嘴巴!”
七齒象王看著那少年手腳麻利地將畫帖用細麻繩捆好,恭敬地遞給他。男人接過畫帖,隨手遞給身后的黑衣人。
“謝了。”象王斂了笑意,冷淡地道,旋即壓著聲,對黑衣人耳語道,“凡人終歸是凡人,莫要讓這玩意兒污了我的眼。之后尋個地兒燒了。”
那少年卻對他所言全然不知,彎腰垂頭,像飽熟的穗實般彎著身子。再抬起臉時,他露出了討好的笑臉。
“多謝惠顧,”易情笑道,“還望您下回能再…大駕光臨。”
第二章 鴛鴦錯比翼
七齒象王見過眾多欲鑄神跡之人。
有人伏于寒尸之上,欲用體熱焐醒尸首;有人張弓對日,欲仿效后羿射落九日之跡;亦有人擇地筑爐,調鼎煉丹,欲通過服食丹丸求得長生不老。
這些人總會一窩蜂地尋上門來,朝他恭謹地稽首跪拜,身子弓得像蝦米,一迭聲地對他道:
“象王大人,求您指教!”
“如何才能鑄得神跡,榮登天廷,還請您指條明路!”
七齒象王端坐在堂屋里,坐在官帽椅上翹著足,傲然睥睨著這些俯在他腳下的凡人,只覺厭煩。
他抬首望天,日光從天頂瀉落,流淌在琉璃瓦上,泛出水紋樣的明光。碧瓦在烈日下閃爍,像一枚枚粲然的碎金。
世人渴求的是錢財名利,至于神跡二字所含的沉甸分量,則全然不愿去承擔。
與世人們猜測的一般,七齒象王曾為神官。
在下凡之前,他是天記府中的一個小小胥吏,內勤的活兒干得多,成日只擬寫些文書,不曾在外跑動。
神官不老不死,因而同僚間的欺壓較凡世間更為厲害,有神官因拂逆了上官的心思,便得在天階上磕首十年,血染紅了石階,散落云間,化作漫天霞光;有些神官被罰吃熔鐵入肚,縱然痛得滿地打滾,忍受五內俱焚之苦,卻只能硬生生捱下。
九霄之上明爭暗斗頗多,他只是一位低卑文官,更是時而遭白眼欺侮。
天記府卷帙浩繁,書冊堆壘如山,簾籠之后有一雅室,他時常需入內擦拭筆筒、洗凈硯池,為神官們磨好墨。這是最卑賤的活兒,神官們平日里見了他,連正眼也不會瞧一下。天記府中的書冊記載了天地萬事,他做畢勞苦活兒后閑來無事,便時時翻閱,其中以凡人的喜怒哀樂之事最為教他不解。
凡人活不過百年光陰,有關凡世的卷帙卻多如沙數。他感到頗為疑惑,短短十秩年歲,于他而言不過兩眼一睜一閉,可凡人卻活出了百般模樣。
一日,他終于忍受不得這天上的苦悶日子,前去向天記府上官稟告。簾櫳薄如蟬翼,窗牗外蘭桂芬芳。隔著紗簾,他恭敬地彎身,向雅室內的神明道:
“大人,卑人欲致事入凡,再不在天記府中供職,免得塞了賢者道途。
”
紗簾之內,一個淺淡的影子微微一動。
他幾乎汗流至踵,因他不曾見過天記府之首的面,只聽說統管他們的神官叫大司命,是個冷酷善罰的神明。
過了許久,那人影開口了,聲音淡冷而沉靜:
“為何?”
只是簡單的一句話,便教他如墜冰窟。他抖索著齒關,鼓足了勇氣,總算開口道:“卑人偶閱凡人書卷,頗有感懷,欲入紅塵一看。”
“要看甚麼?”
“看凡人悲歡離合、得失榮枯,看他們受拘于七情六欲、喜怒哀懼。”他垂著首,道,“看他們如何不自量力,欲以蟪蛄之身歷滄海千秋。”
筆毫在白麻紙上拂動,他聽見窸窸窣窣地潑墨聲。大司命道:“聽起來,你似是頗為喜愛凡人。”
他緩緩搖頭,依然恭敬地作著揖禮。“并非如此,卑人不過是覺得天上煩悶,又覺凡人古怪,欲下凡一探究竟,聊解心頭郁塞罷了。”
門簾內一片寂靜,良久,方才響起輕微的擱筆聲。
“你若想去,那便去罷。”神明說,嗓音淡冷如冰。
他喜不自勝,兩膝一躬,跪落在地,連連磕頭,高聲道:“卑人謝過大司命!”
天廷中時有傳聞,說大司命喜怒無常,心思難料。因而他此次前來稟報,也是做好了會被處以重刑的準備。跪在地上時,他兩股戰戰,汗流浹背。
可不想大司命竟輕易允了他,且罰他再做些粗重活兒。他心頭一喜,爬起身來,打算告退,可卻又聽得大司命的聲音淡淡地從簾后傳來。
“只是,神官若是入了凡世,要再上天廷,便會極難,也需像凡人一般鑄得神跡,天磴才會開放。不過你稟賦極高,我倒不憂心。
”
大司命道,“除此之外,神官也需取個凡名兒,你想好要叫甚麼了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