眾人見了他,不知怎地,心里竟似覺得隱隱有些熟悉,可又說不上來。
易情掃了他們一眼,從眾人面上看出了驚疑與戒備之色,唯有祝陰張口結舌、面紅耳赤。
“來…來者何人!”
微言道人不堪地叫道,厚重身軀靈巧地縮入迷陣子身后,鉗著那懶惰弟子的雙肩,直把迷陣子往前推搡。見易情神色不善,胖老頭兒探出腦袋來,往地里唾了幾口,虛張聲勢地罵咧道:
“哼,不管你是誰,你不知這是甚麼地兒麼?這可是朝歌里久負盛名的天壇山無為觀,除卻月老殿外都是觀中禁地,不得擅入!若是你擅入了,老夫…老夫便……”
憋了好一會兒,他面色紫脹,唾沫星子四濺,慌張地指著易情:
“…便會叫一個叫祝陰的小子收拾你!”
粗壯的指頭直戳到白袍少年面前,易情卻一動不動,只拿平淡的神色望著他。微言道人如遭晴空霹靂,只覺這少年看著他們時,仿佛在瞧著畫卷里的人物,眼里竟似有一絲哀憫。
秋蘭掩著口,在后頭笑:“這莫非就是漂亮師父說的那位香客?這樣的俊俏哥哥,我可舍不得放走呀!”
眾人瞧著易情,也滿心疑竇。一個受了傷的香客,怎地會突地從樹上跳下,落在他們面前?
突然間,那少年撩起袍擺,忽而跪倒在地。
無為觀眾人盡皆愕然,這舉動來得突然,他們皆未料到。疏林斜暉間,艷紅的霞光落入易情眼底,像一抹殘盡的血跡。他閉上眼,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。
十年前,他背起行篋,踩著潮濕的山徑,走入彌漫白霧,一步步地離開天壇山。
那時的他孤身前行,如今的他亦是煢煢孑立。十年前的一幕再次重現,他仿佛仍是當初的那個自己,可現今卻已無人再記得他的名姓。
“…望師父恕罪。”
青白石磚冷硬,猶如一塊堅冰。易情用額抵著地,一字一頓地道:
“忘恩弟子文易情,即日便下天壇山。”
他已斷了自己與無為觀中人的緣線,如今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的路人。靈鬼官興許還會再來尋他,那時的他最好無牽無掛,這樣便不會有人會因他而死,為他受累。
易情喉頭一哽,卻還是吐出了那句話:
“此生…再非無為觀人。”
第七十三章 紅線兩人牽
風入疏林,槐葉簌簌翻卷,像不息的雨聲。從靈官殿前出來,及膝荒草沒過石階,山路斷在一片黯碧間。易情拾了根槐枝,當作黎杖,又撿起檻木邊的褡褳,往山下一瘸一拐地走去。
夕陽染紅了前路,從山路上遠眺,能遙遙地望見沁江明鏡似的水面。白晃晃的落日掉進了水里,像一只剝了殼的熟雞卵。山腳下升起如紗的炊煙,那是他將要去往的地方。
“師兄。”
有人在背后叫道,易情倏然回首。
祝陰站在石階上,抱著手,神色一片陰慘。濃厚的槐蔭里,光點疏落地散在赤衣上,像一把細碎的金沙。
“您要走?是要從這天壇山中逃走?”祝陰對他譏諷地笑,話里帶滿了刺。
無為觀中眾人早已忘卻易情的名姓,只有祝陰記得。非但如此,這名字于祝陰而言,已然染上深深恨意,刻骨銘心。
易情笑了一笑,捂著發痛的胸口,道:
“我已與觀中人無緣,此處再非吾鄉,離開是應當的。
”
“看來,無緣的倒是祝某與師兄。”祝陰蹙著眉,咬牙笑道,“祝某在這兒候了您十年,您卻要拂袖而去?”
昏黃的夕暉中,他雙拳緊握,流風在其上盤旋。身為靈鬼官的他甘愿下天廷來入了這無為觀中,便是想取文易情性命,如此便能應了少司命的約,從而得見神君。如今他心里仍在險毒地算計,自己離易情不過數步之遙,只消用烈風一卷,便能將其吹落山間,摔個骨斷筋折。
可天穿道長等人并未行遠,若是向易情痛下殺手,說不準會遭她阻攔。況且只消一動殺心,祝陰心頭便痛得厲害,仿佛被尖利的玉觿狠狠扎入心口。
易情卻向他勾了勾手,笑道:“那你要隨我來麼?”
祝陰臉紅耳赤,咬著牙,久久無言。若是殺不得易情,往后他便只得殺盡天下妖魔。他想起石室里的神龕、典籍,那皆是他耗費十年,自人世間各處搜集而來的關于神君的物件,耗費極大心血。如今若突然叫他下山,他竟有些不舍。
“不必了。”祝陰穩了穩心神,冷笑道,“滾罷,滾得愈遠愈好。只要殺遍天下妖魔,祝某還能再見神君大人,不屑殺您這齷齪玩意兒。”
方才躍下枝頭,胸膛遭了震動,傷口處如遭火灼。易情捂著胸口,笑吟吟地道:
“那成。再會了,師弟。下山前,我告訴你一件事兒罷。”
紅衣門生見他笑意里藏著詭黠,戒備心登時大起。易情朝祝陰微笑,笑容像是融化在了暖洋洋的昏光里。他說:
“你不知道麼?其實你已見著了神君。”
蕭蕭涼風穿過松林,吹進了祝陰心底,在一剎間拂亂了他的心緒。
他的頭腦霎時一片空白,一股震動躥上周身,舌頭像打了結,良久,祝陰方才磕磕絆絆地道:“你…你說甚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