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錯。”易情說,“還是忘了我為好。”
隔扇門吱呀一響,幾個人影從其中踱出,斜陽將他們的影子拖得老長。三足烏扭頭望去,只見累墜的槐花間,微言道人手提拂塵,腰懸蒲蘆,飛云素服,另一只手捋著白須;天穿道長朱唇皓齒,皮棉紙傘半遮素麗容顏;祝陰、迷陣子與秋蘭緊隨其后,皆恭敬地垂著頭。
微言道人挺著便便大腹,素服緊巴巴地撐在身上,仿佛隨時都會綻裂。他神色頗為得意,對祝陰、迷陣子與秋蘭道:
“今日的鍛丹法、算學便授你們到這兒,天穿道長教你們的‘禁天地蛇術’、劍法,你倆也需時時溫習,‘富貴必從勤苦得,男兒須讀五車書。’知道了麼?”
三位弟子連連點頭應諾。胖老頭兒甚是滿意,又對他倆指點了幾句。天壇山無為觀里傳授的學識雖都只是些散學,但天穿道長貴為三洞劍尊,卻使得一手好劍術;微言道人胡亂煉丹,卻也算得個觸物能名的博聞者,倒也能從日課里得些古怪學識。雖難指望能邁上道途,升天成仙,卻也能坑蒙拐騙,靠伏些山下的小妖魔來掙得口飯吃。
鮮紅夕暉在石階上流連,天穿道長沒理他們,只望著靈官殿前散落的槐花出神,傘尖拂過花堆,畫出了個笑臉的模樣。過了許久,她低著頭,突而道:
“祝陰,前幾日那受了傷的香客還在觀中麼?”
紅衣門生一愣,旋即垂首揖道,“尚在觀中。”
微言道人正喋喋不休地同迷陣子說些如何擇地筑爐的要竅,聽天穿道長一說,竟分了神,也驚道:“香客?甚麼受了傷的香客,老夫怎地不曾知曉?”
天壇山上雖精怪猛獸甚多,可為教上月老殿進香的香客暢通無阻,微言道人畫了許多穢跡符,在山徑兩旁的林木上貼了一路,倒也防得野獸侵擾,數年來上山香客們皆安然無恙。
天穿道長平靜地道:“祝陰先幾日發覺一位香客倒在路旁,是個小少年,興許是自山上摔了下來,骨裂了幾處,還血流不止。祝陰將他搬入空閑的寮房中,暫且要他養著傷,也不知那香客醒了不曾。”
微言道人撇嘴道,“呿,怎地不把那小子丟到山腳?留在咱們觀中,只會白吃咱們大米!”
說著,又轉頭對迷陣子賊兮兮地道,“懶弟子,回頭你將他攆出去,若是能豎著在地上走,便請他出門。要是還橫在榻上,便將他倒在山溝子里。”
迷陣子卻睡眼惺忪,道,“不成,道人,這可太麻煩啦。”
“麻煩怎地了?”胖老頭兒瞧著他吹胡瞪眼。
“我要睡覺,也不想做噩夢。”迷陣子揉了揉眼,“還是勞您大駕,把那香客搬出去罷。”
秋蘭綰著發,著件洗得干凈的鵝黃衫子,眼里閃閃發光,湊到天穿道長面前,格格笑道:“漂亮師父,那是不是位俏郎君?若真是的話,那便別急著丟下山呀,我還等著抓位相公來入洞房呢!”
三足烏聽得合不攏嘴,驚愕地回頭望著易情,它聽出他們口中所言的“香客”指的便是易情。
仿若在朝陽下晞解的晨露一般,觀中眾人對于文易情的記憶已然消融,不留一點痕跡。
易情卻仍枕著手,望著天,一言不發。
槐樹之下,祝陰笑意盈盈,道,“若是貿然將那香客撇在山下,說不準那香客會對本觀心生怨懟,不若一直留在觀中的好。
弟子已將那香客安置,這段時日定會悉心照管,直到他傷愈。”
說這話時,他咧開一口貝齒,笑意卻不和柔,反倒如毒蛇張開尖獠。幾日前的夜里,他被易情暗算,被收進微言道人釀酒的葫蘆里,附在了壺中的烏梢蛇上,甚而被易情打了個死結,掛在枝梢。所幸離了那葫蘆后,封咒效力有限,他不一時便變回了人形。
那夜里,易情劃斷了除卻他之外的所有人的緣線,故而只有他記得那夜里的奇恥大辱。祝陰氣沖沖地尋上門去,見了在山徑上失血過多的易情,大喜過望。可方想手刃尋仇,他卻發覺只消對文易情有絲毫不利之舉,心口便會痛得難受。易情在天書上畫了千百條紅線,將他倆名姓相結,他雖未生出對易情的柔情蜜意,卻也萬萬無法對其痛下殺手。
霞綺云微,天邊燒得一片火紅。祝陰在霞光里微笑,心中卻已在悄悄盤算。無為觀人全將易情忘了個干凈,唯有自己記得。乘著易情重傷,他要想法子將其囚于自己的石室中,永世不得下天壇山。
既然他殺不得易情,他便要易情絕望到自戕而死,如此他才算履了與少司命的約,才能再逢神君。
祝陰正在心里喜孜孜地算計,一個白影突而自槐枝頭掠下,宛若一片飛雪,落在眾人面前。
無為觀眾人猝不及防,大驚失色。天穿道長更是陡然一旋紙傘,煞氣騰騰地將傘面攔在眾人跟前。
站在他們眼前的卻是一位道服少年,白袖羽服,素衣如霜,左眼上捆了白綾,頸間垂著條鐵鏈子。
這少年雖有清眉秀目,可容色卻更勝寒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