腔子里忽而涌起一股無名的酸楚,像有人攥住了他的心窩。他喝道:
“你究竟使了甚麼妖法!”
“甚麼妖法?”易情忍著肋骨、腿骨的裂痛,明知故問。
祝陰咬牙切齒道,“為何祝某殺不得你?明明降妖劍將刺你胸前,為何祝某的這只手不聽使喚?”
話音落畢,他突而明白了緣由。
凄暗的夜色里,易情身后似是繚繞著一團霧氣,那是一本書冊的影子。
是天書。
易情了然地微笑,抬手喚出天書,瑩白的紙頁嘩嘩翻過,螢火似的光點自其中飄散。他翻開了一頁,展給祝陰看。那是書寫著人命理的紙頁,從生到死,吉兇禍福,皆化作蠅頭小字寫在書上。
祝陰猛然抽下覆眼的綾帶,帶著燎原怒火睜開雙眼。
他望見易情翻開了天書的一頁,那上頭寫著他的名兒。神官的過往在天書上是被封存的,因而易情另起了一頁,書上了祝陰的大名。
他還望見自己的名字與另一人的名字相勾連。紅線凌亂如麻,將他與那人織起。
他不曾見過如此之多、如此之密的紅線,尋常人家只消牽上一條紅線,便有了結發婚媾的緣分。如今眼前這紅線密密麻麻,猶如洪瀑,若是仔細計數條數,恐怕抵得上懸天星斗。
而與他紅線相連的那個名字是——文易情。
祝陰已然陷入震愕,月光流淌在他的面龐上,像落了一片白霜。他顫著唇,問道:“這是…怎麼回事?”
他分明對眼前這妖鬼懷抱殺心,恨意猶如利刃,在心窩子里橫沖直撞。可顫抖而僵直如石的手卻告訴了他這個事實:他殺不得文易情。
牽了紅線的兩人,便是結了情緣,恩深愛重。他倆之間紅線密亂如麻,恐怕是得天長地久、至死不渝,哪兒還能下得了殺手?哪怕是真殺了,祝陰懷疑,在這天書紅線的影響下,恐怕他會心頭苦悶之極,甚至自戕而死。
“我怕你殺我,所以便在這上頭畫了些玩意兒。”
冷汗淌過易情的臉頰,劇烈猶如海潮般撲頭將他淹沒。易情煞白著臉,笑意卻險詐而奸滑。他說:
“你看這上頭的紅線夠多麼,還要不要我再添幾條,師弟?”
第六十六章 紅線兩人牽
話說回數日前。
易情坐在太平宮的檻木上,翹著二郎腿。驟雨洗凈了山頭,梔子花染香了殿閣。碧云斜斜掠過頭頂,而他對著眼前的天書,沉默不語。
攤開的紙面上用朱筆寫著兩個大字“祝陰”,其下卻赫然顯出辰砂化作的巨大紅印,像一道淋漓的血跡,紅印間書著:靈鬼官,封。易情翻開了天書,尋到了祝陰所在的那一頁,可天廷靈鬼官已然掙脫命理,他看不到祝陰的身世與吉兇。
“喂,破書。”易情對著空無一人的山路道,“我怎麼看不到我師弟的命理?你有甚麼法子讓我看看麼?”
紙屑如飛花般在他身旁旋舞,人影朦朧地浮現。天書幸災樂禍地發笑,回音在空蕩的殿里層層回蕩:
“不能!除非你將你那師弟腰間的降妖劍取來,說不準能破了其上的封梏……”
易情嘆氣:“算了罷,我哪兒取得來他那劍?他是靈鬼官,在他面前,我便似一只楚楚可憐的雞崽子,任他宰割。”
他略一思忖,索性另翻一頁。
指尖一旋,寶術發動,墨跡忽現于指下。他另起一頁,在天書上寫下了祝陰的名字。一剎間,緣線猶如蛛網般密結,在紙頁上游動,最后皆匯作一處,像潺潺流淌的溪河。易情循著那緣線看過去,一時間震愕無言。
與祝陰相連的那個名字,叫作“文易情”。
可他倆之間結的并非尋常緣分,而是深入骨髓的惡緣。普通的緣線淺淡,像初春里飛揚的煙柳細枝。他倆的緣線卻漆黑深重,如橫亙紙面的溝塹,似刻滿了無數恨意怨仇。
易情愕然地望著那紙頁,喃喃道:“不想他…這麼恨我。”
天書掩口笑道:“那是自然,畢竟他曾同少司命有約,說若是入了凡間,除盡天下妖魔、亦或是奪你性命,便能再回天廷……”說到這兒,它突而噎了聲,像是突然發覺自己說漏了嘴。
“然后呢?怎地不說了?”易情斜睨著它。
紙屑堆成的人影反應過來,大為光火,跺著腳,道:“好哇,你想套我的話,是麼?我不會再與你說話了,一個字也不會!”
易情低頭,望向那幾被墨線占滿的紙頁。他如今總算是得知祝陰為何對他懷抱濃重殺心了,悲哀像一陣濃霧,罩在心頭。為了見一個奉侍的、虛無縹緲的神明,祝陰便愿意付出沾染殺業的代價,一次又一次地殺死他、甚而是無為觀中的眾人麼?
他抬起手,指尖在天書上停留。觸碰墨線的一刻,洶涌的恨意像水紋一般在心底漫開。
那一瞬,他突而明白了,祝陰深切地恨著自己,若文易情還活著,祝陰便不能再逢滿心掛記著的那位神君。
他是絆腳石,是阻礙。
天書沒好氣地道:“你要做甚?”
易情對它笑道,“你方才不是說,一個字也不會與我說了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