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瞳漆黑如淵,森冷無光。
即便如此,他卻仍在笑。笑容猶如刀鋒,在臉上劃開一個凜冽的弧度。
“…是你殺的我罷,殺了幾十次、上百回。”
“是麼,祝陰?”
第六十一章 紅線兩人牽
燭盤中,燈花蓽撥一響。
易情的臉有半面浸在陰影里。他勾著唇,笑容詭黠。替祝陰斟上酒之后,他悠悠地起身,走到八仙桌對面,跨過條凳坐下,與祝陰相對而視。
祝陰起先是愕然的,臉如薄紙般蒼白,可直到后來,笑意一點點填滿了臉龐。在搖曳的火光里,他沉靜地微笑,像已固了形的沉冷石刻。兩眼雖覆著紅綾,卻似隱露森然寒光,如一條覬覦著獵物的險詐毒蛇。
其余人依然在笑鬧拌嘴,似是無人察覺他倆之間已然劍拔弩張,氣氛一觸即發。
“你不否認麼?”易情問。
紅衣門生微笑道:“祝某是誠實人。未做過的事,是斷然不會認的。”
易情撐著臉,向他笑道:“可你卻未駁我方才的話。這便是說,若是做過的事,你便不會打誑不認,不是麼?”
祝陰莞爾一笑,“師兄是聰明人。”
“我想你也是。”易情說,“不然也不會殺了我上百回,卻教我無力回天。”
兩人暢快地笑了起來,在旁人眼里看來,這不過是師兄弟在夜宴之上的一場歡談,可這時的他倆一人眼光冷冽如冰,一人悄然將手搭上降妖劍柄。
易情掀開酒壺蓋,往里面看了一眼,酒已傾了大半。他向祝陰提起壺把,口氣平淡,問,“還要再來一杯麼?”
祝陰搖頭,“多謝師兄,祝某已吃酒吃得夠了。”
“是呀,我也吃夠了。”易情說,“我嘗了這酒約莫有八十二回了罷,這輩子、下輩子都不愿再碰一滴了。
”
紅衣門生說:“師兄的意思是,您是死了有上百回,才像今夜一般坐在祝某面前麼?”
“是你提的殺人劍,你不比我清楚麼?”易情反問。
祝陰淺笑著頷首。磨鐮似的月牙兒從墨云里鉆出來了,破子欞窗里盈滿了皎皎月色,月光像清泉般流過他的臉龐。他不答易情的問,卻問道,“師兄是何時察覺到——祝某便是殺您的兇手的呢?”
易情說:“開始有些隱隱懷疑,卻不愿多想。可到頭來我發覺,最壞的猜想往往是真的。”他從懷里取出一封尺牘,丟在桌上。
“這是白石寫給你的信。”易情拿責難的口吻道,“你怎地就不燒去,只夾在了書間呢,莫非是要等我去將它尋出來,好看看你倆一對兒奸猾小人是怎地合謀誆騙我的麼?”
那封尺書是白石寫給祝陰的謝罪書,上面提到了“手浸膻腥,橫奪尊命”八字,說的便是要取祝陰的命。恐怕是祝陰出于某種緣由,要白石殺了自己,可白石極為尊奉祝陰,這命令怎能遵從?于是那贛頭小子便書了封尺素來,向祝陰表明忠意,并且拒絕了這天方夜譚似的提議。
祝陰低低地嘆息,“白石頗為執拗,不愿回心轉意。他怕祝某忿怒,撕碎素書,于是便用了神木漿造的紙。此紙能經火煉,刀槍不壞。祝某無可奈何,便只得藏于書齋之中。”
“藏木于林,將一封小小魚素藏于浩如煙海的書籍之中,本是最難教人發覺的。可誰曾想師兄行了大運,竟將其翻出。”祝陰輕側過腦袋,微醺的面上露出笑意,像桃瓣輕綻。“您真是厲害呀,師兄。
”
易情冷冷地道:“厲害的不是我,而是你。說實在話,連我也要被你那漂亮殼子給蒙騙了過去。我最先對你疑心時,倒不是因為這尺素。”
“那是為了甚麼?”笑意飛上了祝陰的面頰,他撐著頰,有如天真孩童一般發問。
白袍少年冷笑愈甚:“正是因為你太過殷勤,成日繞在我身旁打轉,才叫我疑心。我所識得的那位靈鬼官祝陰嫉惡如仇,斷然不會對一只妖鬼有惻隱之心。”
他一面說,祝陰便一面點頭。瞧著這廝清淺微笑的模樣,任誰心里窩了多熊烈的忿火,苗頭也頓時會被熄滅。易情道:
“所以我猜,你是不是……”
易情頓了一頓,道,“…在試探我究竟活了幾次?”
祝陰的笑容突而斂收了,他像張獠毒獸,奸險地在獵物身旁逡巡,伺機而發。
白衣少年一揚手,將桌上的杯盞傾翻,蜜珀似的酒液淌在木桌上。
“你與常人一般經歷日月年歲,可我卻不同。尋常人的一日,于我而言興許是百載光陰。”易情苦笑道,“我能一次又一次地復生,且保有記憶。所以你一直在試探我——究竟復生了幾回。”
復生之后,一切都會復歸原貌,所以照情理而言,祝陰也該是對他頗為疏離的。可這廝非但不淡漠,反而愈發親近,因而易情想,約莫祝陰是察覺了他的寶術,得知他可回溯光陰,于是便態度搖擺不定,以此來探察他。
祝陰和著他的話,笑道,“微言道人曾向祝某描述過師兄的寶術,他說,師兄看世中萬物便如看書中字畫。因而祝某想,師兄那‘形諸筆墨’的寶術,莫非不僅是如馬良神筆一般,還有更深、更厲害的用途?”
說這話時,他兩肘支在桌上,朝易情緩緩靠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