巖洞里石層如鱗,洞天中穹昊浩蕩。倚壁而立的大書齋依然是上一世時的模樣,鍍銀燈光澄澈如水,流淌于千溝萬壑間。
易情走過去,拿拂塵在木架子上撣去書封的灰土,撣到一處時,卻見一封尺牘從書間落了下來。易情彎腰撿起,展開來看,卻見其上字如龍蛇,飄若浮云,仔細一讀,是封草草寫就的書信:
下官白石再拜言。
祝都尉:足下昔令吾執金戈,手浸膻腥,橫奪尊命。下官煩慮憂思,愧惕慚懼,力不能支。恕石不佞,難奉教順心。書難盡意,略陳稗言,謹以解足下。
白袍少年看了幾遍,將其疊好,收進襟袋里。白石這廝寫的字著實潦草,用詞還七拐八扭,有股酸味兒。易情提起拂塵,又若無其事地掃起書架來。待撣凈木架子,到了神龕旁,他又發覺有些不對。
石壁上落滿了刻痕,刻的都是一道道圓弧。有的首尾相接,成了圓形,有的卻在半途戛然而止,畫成半圓。上回他望見祝陰供的那石像上是有些這樣的刻痕,可卻不算得太多,如今卻密密麻麻,占滿半壁。神龕里供的神像也不大對,上幾世他入石室時,分明見得這處供的是文昌宮第四星神君,如今卻換下了牌位,放的是一個清麗秀美、被芳花簇擁的女子泥像。
天書的影子在身后浮現,紙屑堆成的人形陰惻惻地道:
“你還在這兒白費時候?你廢了一條腿的知覺,便是想換來今夜的橫死麼?”
易情拿起那泥像,神色淡漠,翻來覆去地細看,道:“我只是難得進一回師弟閨房,著實有些好奇。
前幾世他供的不是那位‘神君大人’麼?怎地如今換了個漂亮姑娘養著?”
紙屑黏連的人影咧嘴嘻嘻地笑:“你喫甚麼醋?你那師弟也是凡人,自然會動凡心。他成日在月老殿前立著,天南地北的姑娘都來尋上他,給他丟香帕子。他要是心怡于其中哪個,也不足為奇。”
說著,天書這廝竟是捏著嗓,唱起了小調兒:“眉兒來,眼兒去,暗送秋波。俺怎肯把你的恩情負,欲要摟抱你,只為人眼多……[1]”
白袍少年伸出拂塵,拂爛了它的紙片嘴巴。
夜色漸深,墨云遮月,堂屋中擺開一桌飯菜,眾人圍坐八仙桌旁,歡顏笑語。
對于易情而言,他已不知看過多少次這般光景了。微言道人大快朵頤,秋蘭、天穿道長持杯酌酒,喝得一塌糊涂。他坐在桌邊,拿筷撥著碗里飯粒,興致寥寥。
秋蘭吃酒多了,臉上酡紅,撲到他身邊,眉開眼笑:“道士哥哥!”
易情轉過臉看她。
女孩兒扯著他的袖:“你怎的不吃飯菜呀,是秋蘭做的不合你心意?”她像是要急得要哭了,盈著淚花的眼像濛濛晨星。
“方才吃了些,現已半飽了,再合心意不過了。”易情笑道,此時的他吃甚麼都無滋無味,不過這事無人知曉。秋蘭方才放下心來,破涕而笑。
白袍少年往旁一看,卻見三足烏與玉兔蹲在桌角,爭吃一條糖饃,大打出手。他伸手一撈,將那鳥兒捉了過來。
三足烏措手不及,藏在小爪兒下的蛋落了下來。它哇哇大叫,慌忙撲上去蓋著蛋,仿佛怕易情奪去吃進肚里一般。
“你急甚麼?我又不會奪了你的蛋吃。
”易情奇道。
烏鴉大叫:“呸,你這壞貨!我才不信你說的話!”
于是易情拉過一只小碟,將一只泛著油光的雞腿推給三足烏。三足烏將信將疑,但依然兩眼放光,饞涎直流,撲上去撕扯。
一面嚼著肉,三足烏一面含混地道:“無事獻殷勤,非奸即盜。說罷,有甚麼事兒要托你老子去辦的?”
白袍少年笑意漸深,伏在它腦袋旁低語。如此這般敘說了一番,三足烏了然,拿嫌棄的目光望著他,說:“…哈!果然還是個壞貨。”
酒過三巡。眾人約莫都已酩酊了。祝陰埋著頭,拿巾子抹著桌上油漬。易情忽而坐到他身旁,在條凳上挨著他,笑道:
“師弟,我敬你一杯。”
祝陰抬頭,笑了一笑。他也吃了些清酒,唇上染了滟滟水光,似上了層薄釉。
易情拿過瓷杯,給他斟酒。祝陰接過瓷盞,一飲而盡。
“今夜過得如何,師兄?”他放下杯,問道。
“心里著實歡暢。”易情咬著花生米,笑道,“自我從天上跌下來后,沒一日過得像今夜一般快活。”
易情又給他滿上酒,祝陰啜飲了一口,笑靨如花,“祝某也如此覺得。若是無為觀里的大伙兒能齊聚一堂,那便是千金也買不到的歡樂。”
“不過,還是有美中不足之處。”
白袍少年搖頭晃腦地道,似是有些醺醉。
“甚麼美中不足之處?”
祝陰問道。歡聲仿佛在離他們遠去,外頭喑喑的蟲鳴流入二人耳中。杯中酒液琥珀似的發亮,他又啜了一口,喉間似有火焰灼燒。
易情笑盈盈地道:
“要是你…今夜不殺我就好了。”
他的話音極輕,卻如平地驚雷,訇然在心頭震響。
一剎間,世界仿佛落入了一片死寂。
祝陰愣了一愣,喧聲雜耳,他的心忽而瘋了似的鼓噪。他問道:“甚麼?”
易情轉過身來,兩肘撐著桌面,定定地望著祝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