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
他仰起臉,望著潔白飛散的紙屑。碎屑悠悠落進他掌心里,像開出了一朵白絨花兒。
如今他時而覺得頭痛欲裂,夜中時常難寐,嗅覺盡喪,左眼已瞎。
“這回是不是要取走我的另一只眼了?”易情問天書道,神色卻意外地坦然,“還是要心肝脾肺?你喜歡哪件,便拿去罷。”
淡墨橫溢,山河猶如紗中幽影。渺渺煙雨中,天書沉默無言。
良久,它道:
“我要你的味覺。”
易情反而十分驚愕:“怎的了?上回不是嫌我小氣得緊,奪了我一只眼麼?這回卻又手下留情了?”
世人常道神靈喜怒無常,若天書也算得神靈中的一支,易情想,天書心海底針,這話大抵是不錯的。
比起喪失手腳臟腑,這回的代價可謂輕得過分。天書并未回他的話,卻話鋒一轉,笑道:“可惜,可惜!你以為味覺便不緊要麼?我取了你舌尖滋味,往后若是有哪位你心儀的姑娘給你送飯食,其中好滋好味,你也約莫是嘗不出來的啦!”
易情吐舌:“死都死過幾回了,還眷戀那人間滋味作甚?別廢話啦,要拿甚麼,盡管拿去罷。”
紙屑化作猙然利爪,搭上他的面頰,往他口里一點。易情忽覺眼前十色五光迸現,剎那間,魂神似被大力撕扯。有一片仿若從舌尖溜去,倏忽不見。
紙屑化作狂龐烈風,將他往遠處推搡。墨畫似的世界開始松動,墨痕從山影中洇出。易情只覺手腳正在溶散,低頭一看,指尖已然化作點點墨跡。
他仿佛在穿過一張透明的壁障,天書在離他遠去。他回首一望,只覺墨色的天地悄然消弭,他似在水中望月,鏡里看花。
天書在他身后再度問道:“你要改易甚麼命理,又要在何時活過來?”
這似乎已成了每回死時的慣例了,天書總會問詢他將會去往何處。易情思忖片刻,道,“在我殺死鬼王,下山歸來之后活過來罷。”
他想,前一次約莫是回溯的時候太近,因而即便他得知了殺死觀中諸人的幕后黑手,卻已無力回天,若是返回下山回觀的那個時刻,又好歹不必再經受一次降妖劍穿胸之苦。
正待著天書將他送去那個時刻時,易情卻聽得天書竊笑:“文易情,你快死啦。”
“甚麼意思?”易情蹙眉,沒好氣地望向它。“我不是已死過許多回麼?為何又說我快死了?”
天書說:“你的肉身幾度息滅,卻還能憑著我回生,可魂神卻不行。神氣疲累,心中傷挫,你猜,你還能支持到幾時?”
易情眼見著周遭水霧愈發濃厚,天書的影子漸淺,禁不住開口譏刺道:“既然你這麼盼著我心灰意冷,這樣罷,不如你跟著我到人間瞧瞧,看我究竟能熬到甚麼時候?”
漫天紙屑忽如疾風驟雨般澆下,眼前仿佛被密密茫白擺上了一道厚屏。天書在雨里向他低笑,說:
“不,我就在此處等你。”
“——因為你,很快又要到這處來了。”
剎那間,地轉天旋,易情跌入了一片黑暗里。
第五十四章 紅線兩人牽
夕暉金澄,晚霞似醺然酡顏,紅艷艷地鋪在天邊。
螽斯滴溜溜地叫個不停,茅屋里四處皆是孔洞,風聲交織,像有人在輕聲吹鼓葉笛。
易情艱難地睜眼,只覺胸口裂痛非常。低頭一望,只見松垮的襟口里裹著層層厚布,鮮血洇紅了裹傷的布條,正往外汩汩淌出。
他倏然想起,這是他下山后歸來的那一日。他下山之后,為殺大力鬼王弓槃荼,降妖劍曾透體而過。如今他方才被祝陰背回觀中,用療傷金津與刀尖藥暫且吊著些兒命。
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,易情猛地抬頭,卻見空里有個透明的影子,依稀可見是個人的模樣。可那人卻生得古怪,身子似是用紙屑堆作的,并無眼耳口鼻,正是天書。
天書蹲身下來,饒有興味地望著他,“如你所愿,我送你回來了。”
易情沒想到先前自己隨口一說,卻真引得它入了凡世來,卻也不驚,只是道:“你先前不是說,要在那死后的世界里待到我再回去麼?怎地,如今肯出你閨房啦?”
人影只是格格地笑,“我來瞧瞧你這一世會活成甚麼樣子,瞧得悶了,自然會回去。”
柴扉上忽而傳來輕輕的叩響。易情扭頭望去,天書在他身后道,“這該是你的好師弟來給你送飯食和藥了,如何?你如今要怎麼做?”
那聲音猶如唧唧暗蟲聲,聽來森冷而教人意亂。易情蹙眉,想揮手將它趕去,此時又聽得天書緩聲道:
“你那師弟將你視作妖物,心里愁悶,欲將你祓除。但他又記掛著你恩情,覺得不可殺死恩人,因而他會向靈鬼官眾求情,可如此一來,反而卻害了他性命。”
紙屑積聚成的手臂似是輕輕地搭上了他的肩,教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在背后回蕩:
“文易情,我知你重活一次,便是為了救他與觀中之人,如今你要如何救他?是殺了靈鬼官眾,還是逃到天涯海角?給我瞧瞧你的手段罷。
”
易情從袍袖邊撕下一道布帶,系在已瞧不見物事的左眼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