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
堂屋里忽而傳來條凳、方桌傾翻的裂響,遮牅戶的草席里隱約透出微言道人手舞足蹈的影子。那老頭吃了一葫蘆的妖魔后,忽而狂性大發,將襟衽扯裂,秋蘭嚇得大叫,三足烏和玉兔滿屋子躥動,像是一場鬧劇。
易情無奈,說:“走罷,師弟。反正師父在堂屋里,不會鬧出甚麼大事。傘劍‘定風波’在她手中,天底下無論甚麼妖邪都奈何不得她。”
祝陰笑著背手,跟上來幾步,問:“那我們去何處?師兄說的‘要事’,可需祝某也一同去辦?”
兩人在黑暗里對視,在黧黑的夜幕里會心一笑。易情咧嘴笑道:
“去山門處巡一周,去給那群要來殺咱們的靈鬼官接風洗塵。”
風蕭月黯,蟲鳴切切。兩人圍著無為觀繞了一周,卻不見半個人影。含雨烏云堆在頭頂,凄冽涼風裹遍天壇山。
易情一面走,一面理著亂如蓬麻的心緒,他猜上一世眾人是死在了靈鬼官手里。照祝陰說辭,七日之期一至,靈鬼官定要除去已定了鬼名的妖鬼。他不知祝陰為何遲遲留他不殺,明明這小子成日在自己身旁轉悠,卻總似猶豫著沒有動手。莫非是想將自己養肥了,再好好殺他?
總之,祝陰留了他逾七日不殺,這事兒若是不向靈鬼官稟報,恐怕也無人會知曉。可大抵事情便壞在他與祝陰下山除三尸鬼的那次,等著他倆的不是食人精氣的三尸鬼,而是漫天細蠛與兇暴的大力鬼王弓槃荼。在那時,靈鬼官白石奉命下界,正恰撞見了他倆。
有第二位靈鬼官在場,恐怕祝陰留他不殺的事過后便傳遍了天廷。
易情愈想愈怕,寒意涌遍周身,一切的源頭約莫在于他撞見了白石。他本不該下山,應該在上一回死時便與天書通好氣,在天穿道長要他下山之時活過來,回絕這個要求。
耳旁忽而傳來一聲輕喚,像蝶羽般輕輕搔動著聽戶。
“師兄,您在想甚麼?”
易情猛然側首,卻見潮潤的夜煙里,祝陰正含笑望著他。
“您是不是在想…究竟是哪位靈鬼官知道了此事,又會是誰來殺我們?”
這小子簡直是會讀心的妖法,易情點頭,祝陰憑借流風得知了他的動作,一面踏著石階,一面道:
“白石是祝某交好的同儕,先時也是他告知祝某七日殺鬼令時限的事,自然不會出賣祝某。至于今夜前來殺我二人的,恐怕便是靈鬼官之首——龍駒。”
易情聽了,又點點頭,“果真是他。”
祝陰有些愕然,靜默了稍許,道,“師兄果真不怕他?龍駒大人可是在天廷中教眾仙聞風喪膽的殺神,這天底下不論仙與妖,皆是懼他的。”
“我可是最厲害的神仙。”易情又自負地吹噓道,“要是他不來,其余靈鬼官還不配殺我。”
祝陰早聽慣他這般揄揚自己,倒也不以為意,又說,“其實,祝某知這回是龍駒前來,倒還有一個原因。”
“甚麼原因?”
“那面祝某石室中的壁畫,是以神血所繪的。師兄可還記得麼?它是一面活著的畫,能映照出天底下的萬象。祝某在其中看到了龍駒的影子。”
易情倏地想起那面妖冶而詭異的畫壁,那是以血繪就的麼?仔細想來,那紅不同于辰砂、赭石,倒像是血凝結后的黑紅。
可即便是神,身軀中怎會能流出這麼多血?一時間,他只余膽寒心悸。
祝陰勾唇微笑,笑意里帶著繾綣之情,“那是神君大人畫下的。”
易情張了張口,半晌無言。空里傳來隆隆的雷聲,像有千乘車駕聲勢浩大地經行。有紛紛雨絲飄落了下來,拂在頭頸上。
“師兄小心。”祝陰忽而上前一步,將他攔在身后,“靈鬼官多使降魔雷法,人間亦有神霄、清微等派仿習。落雷的時候多半是他們動用寶術,不知他們是否便在左近。”
望見這雨,易情忽而想起一事,向祝陰發問,“說起來,你們靈鬼官里有人是會操使雨的麼?”
“雨?”祝陰皺眉。
“對,黑色的雨。”易情問,“有沒有靈鬼官的寶術…是會降下能湮滅一切的黑雨?”
上次眾人喪命于堂屋中,尸體猶如蜂巢般盡是孔洞,約莫就是被這黑雨淋了滿頭滿臉。天穿道長將神傘交予了他,也死在那場無邊的黑雨之中。
易情猜那是靈鬼官的寶術,有人殺死無為觀中諸人,剜出祝陰心臟,將尸首吊在山門處。不是只有鬼怪才有這般險惡心思,神靈往往比妖鬼行事更為慘絕。
電火劈開夜幕,天地在一剎間落入茫白。
祝陰的面龐也如雪般慘白,他抿著口,似在猶豫,卻始終不發一言。
綿綿細雨里,易情忽而覺得肉跳心驚,他猛地伸手,捉住祝陰手腕,緊忙道,“還有,我還想問一事。你們靈鬼官被剜出心臟后,便會死麼?”
這回祝陰總算啟齒了,沉默片刻,他說:“不會。”
“靈鬼官是神官,魂神寄在九霄,不會因降于凡間的肉身被滅便死去。
不過祝某不同,祝某如今也是凡人,不必剜心也會死。”說到后來,他露齒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