易情干癟地發笑,死寂的山野里,仿佛只有他在呼吸。群山猶如連蜷的囚籠,將他監困。
“算了,獨活也沒甚麼生趣。”易情咬咬牙,嘟囔道。他環顧漆黑的四野,索性放聲高喝。
“…殺人的兇犯!”
密雨霖霖,雨聲猶如白喜時的喪鼓,嘈切作響。易情對著黑夜,厲聲道:
“給我出來!”
他唾了幾口吐沫,果然不見寂寂深林里有任何動靜。
“沒種露面麼?你個殺千刀狗入的腌臜玩意兒!”
易情喊得聲嘶力竭,喉口腫痛火辣,不知過了許久,四處還是只有他孤寂的回音。于是他咬牙切齒道:
“我不知道你躲在哪兒,又是為了甚麼而殺了咱們觀中人。下回再見時,你說不準已忘了此事,可我會永遠切記在心,刻在骨里!”
黑魆魆的樹影輕輕曳動,夜幕里仿佛藏著千百只鬼魂,在靜靜地聆聽著他怒不可遏的吼叫。
眾人潰爛分裂的尸軀,彌漫的血海…種種凄慘的光景在腦海中拂掠,他想起天穿道長暖熱的懷抱,想起微言道人古怪的俏皮話,仿佛望見祝陰在月下向他泣涕漣漣的模樣,一切都如夢似幻,化作泡影,似有一團熾烈的火在心頭灼燒。
如今一切已無可挽回,他只能借死還生。
“我是睚眥必報之人,是最厲害、卻也是最無情的神仙。”
“下一回,我定會找到你。然后…”
易情嘶聲道,眼里血絲遍布。
“…以牙還牙,以血還血。”
雷轟電掣,樹影飄搖,天壇山上風雨凄迷。他倏然丟下了紙傘,只身走進了漫天黑雨里。
第四十八章 殺意何紛紛
眼前忽而水墨漫溢,世界倏然黑白分明。
長天、遠山,世上的一切化作淺淺淡墨,唯有流淌的鮮血依然艷紅如火。
易情猛然得知,他已死了。他垂頭一看,只見自己的尸首躺在身后,浸在黑雨里,潰爛如泥。祝陰倒在他身旁,神色依然安謐,仿佛只是入夢了一般。
他又死了一回。在他面前,血水忽而開始涌動,天書宛如斜陽,在血泊里冉冉而出。紙頁碎裂如蝶,漸漸堆積成人形。與上回一般,易情眼前如蒙白翳,看不清天書形成的那影子。
“你又來了。”天書道。
易情對它無甚好感,叉著手笑道:“是啊,許久不見你這老伴兒,我來瞧瞧你了。”
天書說:“我是著實歡喜你來的,可你約莫心里不愿見我。”這話雖說得狎昵,影子的口氣卻自然而平實。易情聽了,也笑道:“死了方才能見,那還是不如不見。”
平日里他雖能召出天書,在其上寫畫,可若是要涉及起死回生之事時,他才會見到這人形的天書。它究竟是甚麼呢?是寄宿于天書的魂靈麼?易情對此不得而知。
靜謐的黑白世界里,他們分立兩側,黑雨凝結于空,光陰的流逝在此止步。
“你知道麼?你死得愈多、愈快,那便愈好。”天書說,“你的魂神被抽離于塵世,豈不是更近神靈一步?何況塵世有諸多苦痛,你在那里留駐越久,就越會教自己遍體鱗傷。”
易情若無其事道:“那有甚麼干系?活著本來就是要受傷的。照你的說辭,難道這世上所有人統統死了,就不會受苦,方才算快活?”
天書道:“你的歪理倒是挺多,但如今我也不愿同你辯駁。
你不是趕著投胎麼?身上的一件物事,拿來罷。”
冷汗忽而從額邊淌下,易情抱住身子,道,“你想拿甚麼?”
每回動用天書,他皆會失去魂神的一枚碎片,亦或是加諸身軀的痛苦再加一層。上上回復生,他失去了嗅覺,上回則被頭痛所擾。他心里早有打算,若是再死一回,他就拿味覺來交換。反正不過是再嘗不得美味珍饈,丟了也不可惜。
碎紙堆成的人形仿佛在咧嘴嘲笑,“你是不是想拿味覺來換?”
易情愣住了。
天書說:“我知道你又欲耍些小聰明,鼓搗些小技倆,想先挑些無關緊要之處犧牲。可我偏不會教你得逞,這回要取走甚麼,全憑我說了算。”
“這…還有這等事?”易情愣了半晌,跺腳叫道。“這不公允!”
“有甚麼不公允的?我是掌你生死的神祇,若你有疑議,那便將我從神位上踢下,自個兒做神去。”天書說,紙屑堆成的手臂緩緩抬起,指向易情的面龐。“總之,這一回…”
“…我要你的眼睛。”
“眼…睛?”
易情喃喃道,猛然捂上雙眼。這便是這回復生的代價麼?他并無祝陰操使流風的寶術,若是被取走雙目,便真只是一位瞽人。
天書仿佛在笑,道:“對,我要取走你的眼,有甚麼不妥麼?”
“不妥,簡直十分不妥!”易情毛骨悚然,忙訕笑道,“天書老弟,你不曾讀過內經麼?那上頭說‘五臟六腑之精氣,皆上注于目而為之精。’我瞧我倆往后還是個時常走動的關系,您這一下便要取了我眼,讓我看不見你的俊臉,這著實不好。”
“那你還想要我拿走你的甚麼?心肝脾肺?”天書忽而冷厲地道,“文易情,別不識好歹。
我予你生機,代價不過是取走你百骸一片,你還在此油嘴討價!”
寒意陡生,紙屑如蒲蝶紛飛,天書的手臂散在空里,又化作雪片樣的碎紙落在他身旁,黑白的世界里像下起了一場紛揚大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