易情有些發愣,半晌才開口,“祝陰,你站那兒做甚?今夜師父說咱們要聚一聚,歡迎秋蘭姑娘上山,也順帶吃頓好的。你別光站著了,入屋來同咱們一塊兒吃罷。”
祝陰卻沒來由地問了一句:
“師兄,你恨我麼?”
這話問得沒頭沒腦,可易情卻從其中聽出來一絲沉重意味,仿佛有一塊沉甸甸的巨石壓在心頭。
“不恨,恨你作甚?人有七情六欲,為何要叫一個‘恨’字平白占了我的心房?”易情說,“而且,你還沒做甚麼叫我記恨的事兒。”
“可我恨師兄。”祝陰緩緩地道,“明明師兄也沒做甚麼要祝某記恨的事,祝某卻不得不恨。”
怪不得這小子對自己做了頗多壞事,原來全是心中帶恨。易情一時無言以對,半晌才叉起兩手,說,“那我也管不著,畢竟你的心全由你做主,你要愛要恨,又與我何干?”
祝陰只是向著他笑。易情仔細一望,卻發覺他面上有未涸的淚痕,泉滴一樣的水光泛著,愈發襯得他的笑容虛渺蒼白。那是為誰而落下的淚?易情不由得想道,反正不會是自己。
“祝某應對師兄如何是好呢?您是曾鑄下神跡的文易情,還是山中陰氣生出的小妖物?您究竟還有幾副樣貌,要教祝某困惑到何時?”
易情說:“我是文易情,是妖鬼,也是這世上最厲害的神仙。”
祝陰似是對他的答案感到愕然,良久無言。
有細細的雨點落在臉上,易情抬頭一望,下雨了。他正出著神,卻聽得祝陰說:
“師兄可還記得,祝某曾與您說過,會還一命予您?”
“是,你說過。”
“祝某本以為這時候不會來得太早,但看來今夜正是時候。
”祝陰說,兀然轉身,只留下一個寂寞的背影。他踉蹌著走向深林,天穹里開始落起雨針。他說。
“…再見了,師兄。”
赤紅的身影沒入夜色,杳冥的松林里只余颯颯風聲。
易情望著那遠去的身影,在如墜五里霧中之余,忽覺悵然若失。
祝陰為何消失了一整日,又為何突而出現在他面前?為何要在他面前落淚,又為何要與他告別?
疑問糾纏在心底,猶如亂麻。
這是他今夜最后一次見到活著的祝陰。
第四十五章 殺意何紛紛
月亮升起來了,像一粒明晃晃的鮫珠,映亮了山間皚皚白霧。列星如沙,鋪滿天穹。
易情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,才回身邁進堂屋里。頭腦有些微微的昏疼。他仿佛浸在涼水里,周遭的一切盡是虛渺的夢。
暖澄澄的火光里,堂屋中敬神的八仙桌從神龕下被扯了過來。先前那上頭擺了一桌山肴野蔌、陶瓶香酒,如今卻被餓虎撲食般的眾人吃得一桌狼藉。
微言道人肥滾滾的身子覆在桌上,正端著卵白碟,伸出舌頭一個勁地舔里頭的菜汁。天穿道長將偷吃的迷陣子一腳踹跌在桌底,眼疾手快地夾起山藥丸子。秋蘭坐在馬扎上,捧著鮮黃雞腿吃得正歡。人人大快朵頤,油光滿面。
胖老頭兒見了他,叫道,“喂,易情,你來晚啦!屋里的如今沒一份吃的是留予你的!”說著,又東張西望道,“祝陰呢?”
心口依然沉甸甸的。易情說:“他方才在外頭徘徊,沒進來,如今又不知去向何處了。”
“管他作甚!”微言道人喜色更顯,“他若不來,他那碗飯便歸老夫!”
易情挨著桌腳坐下,一言不發。月光從窗槅子里流進來,像一片輕薄的寒霜,涼到了心底。他在想祝陰那個孤寂的背影。師弟為何要對他說那些話?
還有最后的那一聲道別,他無由地覺得祝陰將會遠行,真的會與他再也不見。
頭頂傳來嘰嘰喳喳的細語,易情抬頭一看,只見得一只胖墩墩的三腳烏鴉蹲在桌角,正和玉兔擠在一起,爭吃一條金黃糖饃。
見了那烏鴉,易情伸手一抓,將它的頸子提在手里,冷笑道,“好久不見啊,三足烏。”
三足烏正同玉兔享樂,被他一捉,簡直如夢方醒,掙扎著大叫:“做甚麼!有這麼同你老子打招呼的麼?”
易情向著它獰笑:“我臥床養傷都快兩月了,你倒好,一次都沒來看過我,光顧著和你那相好恩愛有加去了。”
他掂了掂鳥兒,卻覺三足烏身上重得過分,驚道:“不是罷,你這貪吃鳥,我不在的這段時日里,你究竟長了多少斤兩的肥肉?”
烏鴉氣鼓鼓的,沒與他說話,可脖頸卻十分僵直。它在抖著一身黑羽,不一會兒,它在易情的掌心里落了個蛋。
“……”易情沉默了片刻,說,“你原來是只雌鳥。”
三足烏叫道:“才不是!這是老子好不容易從雞籠里偷來的!你在床上當病秧子時,老子許多日沒得吃上一口飯!”它撲到那蛋上,拿黑羽珍惜地蓋著,卻在流涎水,“等我將它養大了,養成只燒雞的模樣,便能吃上烤雞腿啦……”
易情看不過去了,這鳥兒餓瘋了頭,連自己的同類也下得去口,先前還拿小爪兒將那雞蛋緊緊地鉗著,藏在身下,生怕有人竊走。
他將那雞蛋拿起,說:
“不成,你們今夜趁我在外頭和師弟寒暄,將我的那份吃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