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若是祝某得回天廷,那便能見到侍奉的神君大人。”祝陰說,面上漾開淺淺的笑意,像是要與如水月光化在一起。
易情望著天,漫不經心地道,“那咱們便是同道中人啦,你說是麼?”
祝陰本想駁他,卻憑著四周的流風察覺到了他的神色。易情似是在仰面微笑,向著邃遠的九天。祝陰約莫是沒見過有人能向著遙高在上的太上帝這麼笑的,那笑容要比婀娜的天女汋約,卻又比昆侖虛上的磐巖要堅毅。
緘默許久,祝陰點了點頭。
“是,”他笑道,“我與師兄是——同道中人。”
第四十三章 殺意何紛紛
當天夜里,易情在祝陰的榻上和衣而眠。他在漫漫書山的陰影中入睡,仿佛回到了過往。那時的他在天廷里有一間書樓,朱欄外是飄云積成的淺灘、雹子凝成的嶙石。九霄星辰懸在檐下,燦然生光。樓中藏書汗牛充棟,他時常從桂枝格架上取筆,翻開天記府的簿冊書寫,墨床中漾出古舊的清香。
待易情睡下后,祝陰靜靜地佇立在巖穴中許久,擎著燭臺,借著昏黃的火光細查那斑駁的神像。
紅衣少年仰面望著那高聳的石像,微不可聞地嘆息。他撫著神像身上粗糙的紋理,像一個迷惘的信徒。
他曾與神靈有約,降下凡世之后,他再不能睜眼。毒瘴將會橫繞于他雙眼前,即便是神君降臨于他面前,恐怕他都難以認出。
夜半時分,祝陰放輕步子回到榻邊。月光猶如清溪般流淌,落進易情發間,像覆了一層霜雪。他的師兄已然熟睡,蜷著身子發出淺淺的息聲。
祝陰見榻上尚有一片空處,便也小心地翻身上榻,背著易情睡下。
洞里入了夜,石壁便會生寒,此處又無其余床榻,于是祝陰只能委屈自己,和這小妖物共枕。不知怎的,他的心沒來由地跳得促亂,過了許久,方才從慌亂里睡去,與身后那人同床異夢。
祝陰也做了一個關于往昔的夢。
在這夢里,他仍是九天之上赤裳銀鎧的靈鬼官,腰中系著斬殺眾鬼的銀鎏金降妖劍。清風猶如乘輦仆侍,將他送至咸池之畔。
滿載著黃金日影的水池里,有一位荷衣蕙帶的神靈在那里梳理她的長發。
那位女神身影窈窕,脊背猶如凝脂白玉。他記得他與那位女神曾經立下了一個賭約。在不死的歲月光陰里,神靈向來最怕無趣,他自愿作為取悅神靈的玉棋,任由她驅策,只為能再見他所侍奉的那位神君大人。
“汝來了。”神靈背著他,嗓音清柔。
神靈的纖指拂過飽結的槐花,在其中抽出一條素白的綾帶。綾帶浸在盛著日影的咸池水中,朝霞將帶子染得鮮紅。神靈不知何時已飄然落至他身后,用紅綾將他兩眼縛起。
“靈鬼官,吾已聆聽汝所愿。汝意欲再見所侍神君,吾便允你與他相逢。”女神說道,“但汝需以肉體凡驅入人世,雙目長瞑,于其間煎熬苦候。直至有一日,待汝能重入天廷,汝會再見星君。”
“不得睜目,不可視物。雙眼開闔的次數愈多,汝便更近瞽目之人一分。”
祝陰聽見過去的自己問道:“落入紅塵后,我便是個凡人了麼?”
“是。”神靈頷首。
“既然是凡人,又怎能再入天廷?”
神靈彎起嘴角,似是在笑,“苦修道果,或是鑄成神跡,這便是凡人登天的徑道。吾為汝指一條明路罷,于人間殺妖鬼,除穢惡,終有一日,汝能積土成山,積水生淵,攢下功德,讓天廷仙班為汝迎列。”
那時的祝陰聽了,心里微微有些動搖。他想再見自己侍奉的那位神君,便得要拋卻大半寶術、法力,遁入紅塵,苦捱不知許多年,以凡軀再入天廷。可這卻是面見神君唯一的手段,于是他點頭道:
“好。”
女神的笑聲猶如法鈴,嘹嘹嚦嚦。她解下靈鬼官腰間的棗木牌,柔荑拂過木牌上粗糲的淺壑。指尖遍及之處,有蠅頭小字流進了雷擊棗木的紋理之間。她道:
“吾將如今在人間肆虐橫行的兇鬼名目留在汝的職牒上。其中既有作祟病鬼,亦有精怪異物。有從幽都爬出的死魄尸骸,亦有被天廷貶謫的戴罪之神。”
“殺一個,降妖劍便會記下汝的一分功德。”
祝陰顫抖著手,撫上那粗糙的牌面。他摸見了無數個名字,這些全都是在凡世間為禍眾生的妖鬼。將它們殺盡的話,他便能再見到神君大人了麼?
他仿佛又望見了神君大人的身影。那是一位在古舊的傳說里,便已在敬奉太上帝的神明。翻騰如沸的云海里,神君緩步踏上天磴,腳步聲宛若驚雷。他所崇敬的神君永遠冷肅而威嚴,一襲漆黑袍衫猶如冥夜。
瘧疾鬼、獝狂、青衣熒惑…篆在棗木牌上的名姓紛繁,既有古時的精怪,亦有天中的禍星,簡直可稱各類各樣。
祝陰摩挲著棗木牌,心中正在忖度如何對其下手,卻聽得女神開口:
“這世上鬼怪甚多,凡是地陰之處,便會滋長鬼氣,若要汝全數除盡,著實勉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