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。若是屋中有穢物,神靈便會避而不入。祝某如今已金屋藏妖,遭了侍奉的神君大人嫌惡。”祝陰頭疼似的嘆氣,“若是不使神龕潔凈,也不知祝某伏侍的那位大人會如何怪罪祝某。”
易情聽著,眼神卻不自覺地往巖壁上亂瞟。祝陰自進洞起便頻頻提及他所服侍的神君大人,那神君又究竟是哪位?他自認曾在天廷待過些時日,也不知自己是否識得那位神官?
靈鬼官在天廷中不算得高官厚爵,地位低卑之人趨炎附勢也是常事兒。易情正困惑萬分,卻見得木架子后似是擺著個金漆木雕的神龕,他掀開絲衾,也不理在旁的祝陰,跳下榻來,向著那神龕踱步而去。
“師兄,你在做甚?”祝陰的聲音從背后傳來,難得地染上了一絲驚惶。
“我瞧你這兒裝潢精美,便想虔心學習一番。”易情隨口道,先一步踏到神龕前。
他方回觀之時,祝陰曾坑騙過他一回。那時的祝陰口口聲聲說崇奉天壇山無為觀的大師兄文易情,這才拜上山來,如今想來,那不過是混入無為觀中的借口。
易情忽而想笑,這小子當初假扮成他的信徒,倒是裝得惟妙惟肖。只是供奉的對象不同,他當時對自己有多情真意切,其實便是對他所敬奉的神官多真心實意。
走到神龕之前,易情忽而發覺這嵌在巖中的玩意兒竟是龐大無比,足有三階之深。垂簾之下,黑云猶如堆墨。幽邃巖洞中,曳曳燭火將那高聳石像映得仿若惡鬼。
那是一尊玄衣神像,腰中竟懸著枚死人口里含的玉琀蟬,銀鎏金劍精光四射,無數冥鬼簇擁于其身旁,血淚滿面,張臂高呼,奮力往空中爬攀,猶如暗海涌潮。
最令人震悚的是,那神像竟無手腳,只余空蕩袍袖,面上似遭千刀萬剮,眼鼻綻裂,溝壑縱橫,看不清五官。
身側的巖壁上亦有無數刻痕,最奇的便是其中一個猶如螺旋一般的圖案。大圓中套著小圓,有的刻痕已斷,坑坑洼洼。
看見那神像,易情膽顫心驚。這就是祝陰供奉的神官大人麼?怎的有如一尊畸形惡鬼?
他再將目光下移,落到神像下的香案供桌。桌上置漆碗六只,三碗蒸飯,三碗煨牛肉,酒觥里盛著敬神的清酒。竹筷尖朝向龕中供奉的神主,牌位上似是以金漆刻著幾字:“文昌宮第四星神君……”
易情打了個激靈。他初時摸上天壇山,到了無為觀三清殿門外時,慘遭祝陰痛打。那時他摔進殿中,撞倒了供桌,曾摸到了一枚牌位,那牌上刻的也是“文昌宮第四星神君”!
他本以為是巧合,如今卻覺不同尋常。易情手心里發汗,只覺身上一片寒涼。
忽然間,眼簾中映入一抹如火赤色。
祝陰上前一步,飛也似的探出手,手指掩住安息牌上的字樣。他皮笑肉不笑,對易情道:
“師兄,您仍有傷在身,不宜勞苦。今日祝某瞧您疲累,還是盡早歇下罷。”
易情心頭仍舊震蕩,半晌才回神,怔怔地道:“…我還不累。”
“不,師兄就是累了。”祝陰口氣忽而十分強硬,把他硬扯到榻邊,麻利地替他解開直領道衣,將易情按到榻上。他扭頭吹熄燭火,說,“入夜了,師兄難免困乏,您先歇息罷,祝某替您守夜。”
紅衣少年將那牌位藏進袖里,卻不曾藏緊實。月色溶溶,易情不安分地自榻上探出腦袋,隱約見得那牌座上露出一字——“命”。
易情心里越發疑竇,可卻不好開口再問。幽幽月夜里,祝陰沉默無言,眉宇微瀾。斂起笑意時,他便如一塊堅冰。
月色在密如星點的巖洞里如光露般淌下,透過帳紗,灑在兩人身上,教人心里愈發的寒涼。易情忽而發問:
“喂,師弟,我不問你侍奉的那位神君大人的事兒了。我想問你另一事,你一個堂堂的靈鬼官,為何要下到凡世來,屈居一隅,在咱們這寒酸道觀里做修士?”
祝陰沉靜片刻,忽而莞爾而笑。他拂平下裳,坐在榻邊,“祝某還想問師兄,若師兄是妖鬼,為何要特地入到修士群中,做一只被群虎環伺的羊羔?若師兄是神仙,又為何要降下九霄來,做一個行竊為生的乞兒?”
易情聽他如此發問,也不發惱,將兩手枕在腦后,翹著二郎腿道:
“因為我想再度鑄下神跡,回到天廷。”
紅衣少年似是有些愕然,月華在石壁間周章,晚風清涼,他沉默良久,忽而笑道:“真是…癡心妄想。”
他覺易情說這話輕輕巧巧,尋常人怎能鑄下移山填海般的偉大神跡?何況這師兄還是最為天廷嫌憎的妖鬼,哪怕是辦下了替靈鬼官殺滅鬼王的大事,天廷也對其視而不見。
“那你呢?你又是為何要到無為觀中來?”易情笑盈盈地問他。
祝陰也輕笑一聲,說:“祝某與九霄神靈有一場賭局。”
“賭局?賭甚麼?”
“他們賭…下了凡塵后,祝某是否還能歸返天廷。”祝陰本是守口如瓶的性子,可不知怎的,興許是今晚夜色醇厚如酒,教他心中也微微醺醉,將一些心底話兒也掏出來說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