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師兄,您醒了?”
易情望著那群于一瞬間便被撕扯得肚破腸流的水鬼,心有余悸,道。“方才有一伙兒好客水鬼前來,將門拍得震天響,怎地叫人不醒?”
祝陰只是微笑。易情抬眼望去,忽而心頭震悚,不止是水鬼,極目之處盡是妖鬼的尸身。山徑上皆是鬼怪的斷肢殘臂,不計其數。不知何時,他屋外已然化作一片血河地獄。
紅衣少年似是讀懂了他心里的震悚,淡聲道:“近來闖入天壇山的精鬼甚多,攆鬼式已然驅不走鬼氣。祝某在師兄門前守的這段時日里,有鬼怪源源不絕地尋上門來。”
他提起降妖劍,以鋒刃指掠過妖鬼慘然的尸首,說:“這些,盡是祝某殺滅的——對師兄圖謀不軌的鬼怪。”
易情悚然,久久不能回神。如紗的瘴霧彌漫,無數交錯的鬼怪殘肢堆壘成山。他倏然望向祝陰,忽地發覺師弟臉色近乎慘白,再低頭望去,只見赤紅窄袖之中,祝陰的臂上撕開數道裂口,皮肉猙獰翻卷,血流如注。
“我不明白,”易情道,“你這算是保護我麼?”
“師兄若是如此想的話,就當是罷。”
易情又說,“可我也是妖鬼,是它們中的一員。是不是保護我,比殺了我要費事許多?”
沉默仿佛隨著血色的瘴霧一齊蔓開,綿綿的血雨里,空中仿若也染上了嬈媚的霞光。兩人相向而立,紅衣的靈鬼官垂下頭,用衣袖抹凈劍上血污,小心地收回鞘里。“師兄也知祝某是不愛欠人情的,祝某雖對您心生厭憎,您卻也曾救過祝某一命。”
祝陰仰起臉,展顏一笑。明明面頰已被血水染污,但那笑靨卻明媚生光。
“所以現今,或是往后的某一日,祝某也定會…將一條命還予師兄。”
第四十一章 殺意何紛紛
從屋里拾來笤帚、簸箕,在山溪旁汲了水,易情開始埋頭灑掃山徑。天書奪去了易情的嗅覺,因而他全然不受血腥味的干擾。已涸的血跡抹不去,在白石階上化作一片淡淡的紅痕,只得待哪日天降霖雨,方才能洗凈。
祝陰已運起流風,將妖鬼的尸首運去別處埋葬。天壇山里有個大地溝,四周山巖竦峙,翠色連綿的幽森遮住去路,哪怕是妖鬼入了去,也會在里頭迷失方向。
忙活了許久,祝陰踏著清風歸來,如一片落紅般在易情面前徐徐降下,喚道:“師兄,這些日子要去祝某那處歇宿麼?”
易情怔了一怔:“去你那兒?”
祝陰背著手,笑容可掬:“師兄還未去過祝某的寮房罷?那處布下了祝某從北極驅邪院帶回的法印、符箓,山中精怪妖鬼絕入不得。”
易情摸了摸脖中的鐵鏈,嘆氣道:“可我也是妖怪,你那些祛邪陣法難道不會把我殺個灰飛煙滅麼?”
“會。”祝陰微笑。
易情無言以對,半晌道:“噢,那你自個兒睡去罷。”
祝陰卻作遺憾態,搖頭道:“那可不成,祝某著實放心不下師兄。若是離了師兄一步,要您不小心丟了性命,祝某會食不甘味、寢不安席。”
說到此處,易情覺手腕一緊,卻見紅衣少年捉住了他腕節,莞爾而笑,“師兄盡管放心,祝某會照管好師兄,會將您捧在手心里、含進口里,不教鬼怪侵襲。”
“不必…”易情話音未落,卻見得祝陰笑靨如花:
“師兄也莫要多想,祝某欠您一條命,便只會還您一條命,多的不會還。
”
他倆動身往染血的山徑中行去,易情被祝陰拽著,腳步踉蹌。暾日煦暖,千萬枚松針鱗鱗閃光。水流溶溶,衛河如一塊細長玉晶。兩人順著彎曲的小徑走入幽林,過了許久,祝陰方才松手,易情將兩手背在腦后,吊兒郎當地自語道:
“想不到回到朝歌之后,我遭了萬人鄙薄嫌棄,卻在這兒討得許多鬼怪喜歡…”
祝陰若有所思:“確實,師兄回山之后,前來侵擾的鬼怪似是多了許多。師兄可還記得上回下山時,師父托咱們辦的事兒是甚麼嗎?”
易情搖頭晃腦地回憶:“她叫咱們去除吸人精氣的三尸鬼…”
說到此處,他陡然一驚。三尸鬼?他和祝陰下山本是要除三尸鬼的,可不知為何卻行了大運,撞上了鬼王與細蠛。如今想來,說不準不是他倆當時倒了血霉,而是那鬼王本就是被他引來的。
可仔細一想,又覺不對。寒意悄然摸上脖頸,易情瑟瑟發顫,鬼王弓磐荼死前曾一遍又一遍地呼著祝陰的名諱,興許群鬼尋的不是他,而是祝陰。
祝陰與他并肩而行,只是微笑:“是,看來師兄果真是甚麼稀貴之物,連鬼王都對您垂涎欲滴。莫非師兄是甚麼名貴爐鼎,能身中結丹?”
“呸,我才干不成那種事兒。你瞧我哪兒名貴,分明是低賤到了塵土里。”易情笑了一聲,隨口道,卻覺祝陰扯住他的衣袖,將他引進深林雜樹之間。復行數步,卻見得嶄巖嵚岑,怪石嶙峋,一個深廣數丈的巖洞展露眼前。
祝陰伸手,請他入內:“這是祝某寒舍,今日得師兄光臨,真是蓬蓽生輝。
”
易情看直了眼,一個無為觀中的門生,怎地住在一個能容數百人的大洞之內?踏入洞中,卻見得此處雖是巖穴,卻不陰氣森森,巖頂有天光瀉落,猶如洪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