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陰頰邊掛著細細的冷汗,“祝某已是盡了全力,若是用走的,已不能更快了。先前除鬼王時用盡了氣力,驅風的寶術今日是不得再用了。”
“那你能不能跑起來?再不濟,能不能御劍飛行?”
“天壇山不曾教過御劍飛行的法門,若是有,祝某倒還想向師兄求教一番。”祝陰說,“不過,若是跑起來,把師兄從背上顛下去了,祝某倒覺樂意。”
他倆火急火燎地前奔,秋蘭在身后一路緊跟。她在道旁的槐樹后笑瞇瞇地探首,一眨眼,又坐在街旁茶鋪子里的條凳上,晃著一對兒繡花布履。她在他們身后叫道,“道士哥哥,等等我呀!”
不多時,又能聽得她叫道:“你倆不等我,我也要不等你們啦!”
到渡口邊,祝陰彎下身來,易情手忙腳亂地解起船纜。兩人慌忙跨進小舟里,一抬眼,卻見秋蘭已坐在船板上,身旁放著幾只新采的蓮蓬。她正撥著蓮米吃,仰首與他倆一笑,青翠的汁液染了口角,嗓音輕輕脆脆的:
“這是你們的船?天壇山下有河麼?咱們要坐船去天壇山?”
易情和祝陰呆住了,半晌無言。良久,祝陰將易情放下來,開始慢吞吞地松開系在岸柱邊的繩結。易情拿起舟楫,遞到了秋蘭手里。
第三十五章 殺意何紛紛
入夜了,天幕與衛河皆如墨一般漆黑,竹片子編作的船篷里亮起一點微光。
小船揉亂了緞子似的河面,祝陰在竹篷里點了燈,雞蛋黃的火光灑滿草席。夜風隨著水聲在箬葉縫里嗚嗚咽咽地啼哭,篷里略略有些寒意。易情被放在席上,他捂著額,閉著眼低低地喘息。
七字罡字約莫是只對外傷有用,止扼不住天書為他魂神降下的痛楚。易情的頭又開始疼痛欲裂,像有人在拿小錘鍥而不舍地敲他腦門。他先前還能在祝陰背上活蹦亂跳,喋喋不休地貼在這師弟耳邊譏嘲,如今卻如蔫下的禾草,軟成了一灘水。
秋蘭坐在側板邊,搖著舟楫,時不時擔憂地往船篷里望去一眼。澄黃的燭光里,祝陰坐在易情身側,拿汗巾子抹去他額上的冷汗,垂著首,明滅的火光映得神色陰晴不定。
女孩兒坐不住,從水里拔起船棹,放在船板上,彎著身擠到篷子里,問:“白衣服的道士哥哥怎麼啦?”
祝陰拿浸濕了的巾子敷在易情額上,平靜地道,“受傷了。”
“可他身上沒傷口呀,你是不是瞧我好騙,在誆我?”秋蘭不解,將易情左瞧右看了一番。易情散著烏發,面白如雪,不時從口里吐出一兩聲呻吟。
“傷在內,看不出。”祝陰說,聲音淡淡冷冷的,“回船板坐下,這兒擠,容不下第三個人。”
秋蘭鼓起臉,很是不快:“那你為何不坐外頭?夜風這麼冷,我又沒添衣。你是個健實男子,多吹些風也不打緊,就當是散散燥!”
祝陰沉默無言,從始至終,他都未將頭向她轉來。秋蘭發覺他似是不喜歡自己,一舉一動都淡疏得過分。靜默了片刻,她忽聽得祝陰平淡地道。
“這船本就只載兩人,你是后到的人,總該懂些先來后到的道理。何況,祝某須照拂師兄。”
他仰起覆著紅綾的臉,搖曳的火光在他面上刻下了大片陰霾。
沉默片刻,祝陰微笑著直言道,“姑娘,直到如今,祝某心中尚無一絲帶您回天壇山的想法,不過是師兄有意將您相留,而您又死纏爛打,祝某只得做個順水人情。
”
他忽而抬手,指向黑魆魆的河面,詭黠的笑意在面上綻放:
“你可曾想過,如今師兄昏厥不醒,若是祝某在此將您拋下河去,豈不是無人知曉?”
秋蘭望著他的笑靨,打了個寒戰。
她在風里飄蕩時偶聽過白石與祝陰的低語,知道這著一襲妖冶紅衣的少年是自天廷降世的神官。可她不曾想過,一個肩負降妖之職的靈鬼官,為何能笑得如此柔邪,甚而像一只猙獰的妖鬼?
河上騰起裊裊白霧,煙水之中,祝陰的面容漸漸蒙朧。遠處傳來烏鳥的夜啼,嘶啞而凄厲地撕開夜幕的寧靜。秋蘭的心沉了下去,她的面前坐著一只惡鬼。那是一條吮血毒蛇,藏著尖獠,俟機咬上獵物的咽喉。
靜默仿佛從頭頂降下,良久才隨著漫漾的水波散開。烏云輕移,露出彎鉤似的月牙,淡弱清輝灑在紅衣少年身上,衣袍上的銀絲白鶴像落滿了星子,爍爍發亮。
祝陰輕笑一聲,垂下手,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。他輕聲說:
“天色已晚,姑娘早些安歇罷。”
流波澩灂,水聲汩汩。船篷之中,易情貼著草席躺著,耳邊濤聲不絕。他頭上劇痛難當,神識已墜入一片黑暗。
恍惚里,他似是回到了一日前陰雨連綿的大梁城,他被降妖劍穿透胸膛,從檐瓦上無力地墜下。祝陰接住了他,將他珍重地抱在臂彎里,像是捧著一樣將裂的瓷件。
那時,他在劇痛中撇過臉,在朦朧的視界里,弓槃荼的血肉如融雪般消散。被降妖劍劈裂的巨口在喃喃低語,齒縫緊閉,雙唇高撅,仿佛在綿綿不盡地重復著幾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