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真可憐,看起來沒甚麼見識。”易情同情地望著他,旋即得意地拍了拍胸脯,“不過不打緊,你跟在師兄身后便成!我帶你逛遍大梁,好好瞧瞧山下的世道!”
祝陰見他得意洋洋,心頭大惱,卻也只得盡力微笑。他們二人走了一陣,穿梭于載貨的板車間,不知覺間便走到了巷口。
街上依然人影全無,此處空寂得猶如一座死城。愈近巷口,祝陰的眉頭便愈緊蹙一分。他扭頭向易情道:“不過,祝某有一事著實敬佩師兄。”
“甚麼事?”
“這市口血腥味甚重,越往里走,腥氣便更濃一分。”祝陰掩鼻,“真虧師兄能面不改色,于談笑風生間走到此處。”
易情反倒愣了愣,摸上了自己的鼻尖。
他甚麼也聞不見。
說起來,方才他行過擺著琳瑯珍饈的鋪肆,竟半點氣味也嗅不到。
這是為何?他恍惚間想起入門比試時,他曾翻動天書,讓自己起死回生。這改易生死的寶術他極少動用,但既然能改命理,便必定要付出些代價。
這代價究竟是甚麼,他頭腦中宛若有一團迷霧,如何也想不起。如今卻似有一點明光照徹腦海,他明白了,興許是要祭出身體的一部分。
每改更一次命理,他便會失去一點在凡塵的知覺,仿佛是將身軀奉還給上天。
他正發著愣,巷口忽而傳來一陣促亂的腳步聲。一個人影跌撞著跑來,鵝黃衫子上血污遍布。是個蓬頭散發的女孩兒。
那女孩神色驚懼,見了他倆后便急奔而上,猛地撲到易情懷里。易情肚腹被撞了一記,登時翻江倒海。
抬眼一看,只見一張穢污卻俏麗的面龐展露眼前。
女孩扯著他道袍,在前襟上留下一對污黑里雜著暗紅的手印,驚惶之極,嘶啞地叫道,“救命,救命!”
“街里忽地飛來好、好多蟲子,密密麻麻的,將余伯、霍大哥…還有好多人啃成了骨架子!”女孩兒哭叫道,“你…你們是道士罷?求求你們了,救救我,救救街里的人罷!”
易情猛然抬首望去,只見巷道中里猶有暗云翻涌,蟲鳴如雷動。
血在青磚縫間流淌,匯作溪河。被啃爛的殘肢遍處皆是,眼前仿佛遭鬼卒肆虐過一番。
“師弟,這…我……”易情面色煞白,支吾了片刻,當即拖著那女孩兒一步躥到祝陰身后,“全仰仗你大顯神威了!”
祝陰向著那昏黑的巷道,面色卻格外蒼白,他冷笑,“那師兄呢?”
易情面帶薄汗,說:“我帶著女娃沖鋒,你斷后便成。”
“也是。”祝陰勉力一笑,道,“畢竟您最不中用。縛魔鏈該將您的大半寶術鎖住了罷?您雖是妖體,可傷卻難愈,留在這兒也只會拖累祝某手腳,快些滾罷。”
嗡鳴愈來愈近,易情聽出他話中不對,忙道:“喂,你怎麼了?”
祝陰的模樣不似往常從容,他伸手摸向覆眼的綾帶,咽了一口唾,道。“師兄可還記得,師父要咱們下山,除的是甚麼妖物麼?”
“是三尸鬼群。師父說它們從死人墓冢里掘土而出,會吸人精氣。”
“對,可咱們如今卻遇到了細蠛。”祝陰說,聲音中甚而有一絲顫抖。“師兄可曾記得師父說過,陸上有三萬鬼王,若有鬼王現世,千萬魔邪將隨之而出。”
一陣寒意忽而掠上脊背。
易情急道,“但…咱們興許只是又多遇了一種妖物!咱們哪兒有那麼大的福分,一下山來便見著了鬼王?”
祝陰卻道:“師兄這回可稱得上是洪福齊天了。祝某能憑風聽到,近處有億萬罪魂在哭嚎,著實是十分喧鬧。”
他陡然回首,暴喝道:
“走!”
剎那間,天地變色,風雷驟起,如山墨云仿佛自天頂壓摧而來。祝陰橫眉回身,將易情狠狠一踹。他靴履上裹挾烈風,易情便如蟲豸般飄飛出去,在空里翻了幾個滾,狠狠撞在泥墻上。
易情掙扎著睜眼,卻見祝陰揚唇一笑,笑容卻似有些凄絕,道:“我斷后。”
這回易情長了教訓,見他一腳踢來,慌忙在懷里攥住一把銅錢,指尖水墨逸散,畫出一只塞滿蘆絮的大軟墊。他抱著那女孩直撞在墻上,身下墊著這軟墊,倒也沒骨筋斷裂,只是渾身鈍痛,散架也似的難受。
“祝陰!”易情抱著那女孩兒仰起頭來,卻見眼前是一片如火鮮紅。
巷道稠密的黑暗里伸出了一只巨掌。
那巨掌燃著熊熊烈焰,巨大的肌瘤擠滿巷道,一只眼在其中骨碌碌轉動。巨大如瓜囊的肉袋負于肩上,易情認出那是弓槃荼,自西而來的大力鬼王。
這是啖人精氣的惡鬼。易情怔怔地摟著女孩兒,站在它跟前,仿佛一顆小小的米粒。鬼王利角頂天,大掌撐地,猶如通天山岳,大梁被籠罩在一片沉沉陰色里。
但這不是最教他心膽俱裂之事。
巨掌緩緩移開,露出掌下的一片煙塵彌散的磚路。
在那巨掌之下,易情望見了一件殘破的紅衣,一支別在前襟上、壓得扁皺的紙風車徐徐轉動。
他認出那是祝陰身上的紅衣。
紙風車在風里瑟索了片刻,不一會兒便搖晃著掉下木桿來,落在一攤稀爛的血泥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