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伯是時常在街東頭賣燒餅的行販,沒個落腳的地兒,便常來他們這處歇腳。
秋蘭溜進棚內,將被熏得煙黑的麻布簾子一卷,叫道,“我來看你啦,余伯!”
這一看,便幾乎駭得她心膽俱裂。
麻布簾后是一片潑墨似的漆黑。挨擠的架子上放著陶壇、豁口的切肉刀,蓬草堆上有一個隆起的黑影,正粗重地喘息,吐氣如雷。
“余伯?”秋蘭不安地叫道。
那是人的形狀麼?她忽而滿心疑竇,那壯實的身軀變得凹凸不平,粗壯的臂膀上隆起密如星點的紅包,幾近不成人形。與其說是蟲咬而致的腫包,更似密密麻麻的肉瘤。
男人回身掀簾入內,見到眼前此景后驚愕失聲,“這…方才他還沒病得這麼重的!”
秋蘭面色煞白:“這是蚊蟲咬的麼?怎會變成這副模樣?”
“不知道吶…”男人急得滿頭大汗,“讓他睡這兒也不是回事。我去尋個郎中,給他瞧瞧!”
女孩兒正驚懼地注視著蓬草堆上的人影,耳旁聽得男人又急匆匆地掀簾出去。不知怎的,外頭變得很是喧鬧,馬嘶人呼不絕于耳,仿佛有人在遙遙地叫道:“蟲!蟲!”
耳邊突而傳來一聲慘呼,秋蘭猛然回頭,卻見男人嶙峋的身軀緩緩倒下,面目已然全非,千百只細小飛蟲撲聚在他面上,將血肉蠶食吞噬。
四周里響起巨大的嗡鳴,猶如云隙里漏出的猛烈雷聲。這一日,大梁的黎庶們惶然抬首,無數蟲蚋聚如烏云,攏在天頂,掀翅聲鋪天蓋地,撲起烈風。
蜚蟲群帶著死亡呼嘯而來,它們落在行客、士紳、走販身上,將皮肉吞咽咬噬。
一時間街衢中伏尸無數,哀聲蕩遍城廓。
蟲蚋振翅的風聲遠揚,在遙遠的衛河上,一艘木舟順著漣漣碧水流下。
紅衣少年坐在船頭,覆眼紅綾隨風飄蕩。
他唇間銜著一枚樟木葉,用三指輕托著,時而發出一二聲悠長的鳴響,那似是朝神儀禮上的請神調,分明是喧鬧的調子,吹起時卻格外哀婉凄涼。
祝陰靜靜地向著遠方,清風拂過耳邊,似是在低低地吟哦。
易情躺在船尾,將腿漫不經心地高翹,手里握著泛黃的卷本。他目光游離,不知在思索著何事。
他倆奉了天穿道長的命下山來除三尸鬼,已在衛河上飄了一日。兩人雖同乘一舟,卻離得極遠,不愿近對方半分。
“喂,師弟,你知道‘細蠛’是甚麼嗎?”
聽到這無端的發話,紅衣弟子將樟葉取離口唇,回首向后。易情手上翻著的是《神異經》,他閑得無事,便從書齋里尋了本異話冊子來翻看。
“不知。”祝陰冷冷答道。
易情自顧自地道,“說的是蚊翼下有蜚蟲,每生九卵,食人及百獸。這玩意兒若是生得快了,能鋪天蓋地地長一大片。”
說著,他忽而又勾唇一笑,“真是奇怪,明明是人寫出來的異話,這妖物卻憑著這異話流傳于人口,自行孳生。如此一來,倒像人才是神明一般。”
祝陰只冷笑道:“妖便是妖,與人不能相容,非除盡不可。”
“這世上的妖物真多,光是除盡一種,便不知得花多少百年。”易情夸張地慨嘆,話中似是暗藏玄機,在隱隱譏刺著祝陰所為。祝陰權當耳旁風,一聲也不吭,依舊斷斷續續地吹著樟葉。
白袍少年忽而拋了書冊,站起身來,舒了個懶腰。
“全忘掉罷,師弟!”他陡然高叫道。
祝陰被嚇了一跳,卻假裝若無其事,只問:“忘了甚麼?”
易情站在船尾沖他咧嘴一笑,“忘了你要除妖降魔的事兒。師父說的除三尸鬼一事,咱們隨便應付便成啦,反正有靈鬼官在,要他們來操心這事便成。”
“咱們便吃飽、喝好、耍足,待將大梁游個遍,便舒舒坦坦地回觀去,豈不美哉?”
紅衣門生輕哼了一聲,“靈鬼官?”
他的履尖掠過水面,蕩出層層轂紋,將平靜如鏡的江面剪碎。
祝陰垂著頭,輕聲道,“世人遇到鬼怪之事,總愛將爛攤子拋給靈鬼官收拾。可又有誰人得知,他們不過是天廷棄子。”
沉默了許久,他話鋒一轉,卻輕聲呢喃道:“大梁…又是個甚麼樣的地方?”
“不知那位神君…可曾踏足那處麼?”
神君?易情不知他話中的神君意指何人,可卻只見祝陰靜靜地坐在船頭,再不說話。重重青山之后,天光爛漫,云層間金彩流動,像有人在遠方掌燈。祝陰的影子孤獨而單薄,像一片垂落枝頭的楓葉,無憑無依。
易情望著碧波粼粼的水面,神色懷戀,“我在大梁待過一陣時日。那兒有間大書院,才俊如星斗,坐擁百城。”
此時的百里之外,大梁城中腥氣飄蕩,磚道斷肢散落,血水淋漓。
“還有,那兒有酒肆七十,腳店三千。狐肉羹、雞脯餃子更是一絕。店肆廳院里飄蘭草馨香,掛著名帖的比比皆是。那兒的人也不錯,熱情,性子也良善。”易情一面回憶,一面微笑道。
秋蘭連滾帶爬地從攤棚里逃出來,在廊廡上滑跌了一跤,玉蘭簪子掉了,她散著發爬起來,發覺手上是一片濕膩的鮮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