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師兄口中所說的那‘小瞎子’,莫非指的便是自己?你先前是全家遭了厲鬼屠戮,上了天壇山來求道?”
祝陰笑道:“你猜。”
困倦的門生道:“可我先前聽微言道人說,你并非天生目盲,還出身顯貴,椿萱并茂。”
“這話不錯。”祝陰笑吟吟地說。
迷陣子勉強撐開眼皮,沉默良久,總算發問,“祝師兄,你方才對大師兄說的話,究竟有幾分真,幾分假?”
他一面說,一面伸出手指比劃,定定地望著祝陰。
在渾渾噩噩之間,他似是聽到了祝陰與易情在歡聲交談。那素來傲氣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祝陰竟會溫和發笑,對著大師兄輕言細語,仿佛心懷無限眷戀。
那些言語情真意切,不似虛偽之辭。因而迷陣子才會覺得疑惑,眼前這人究竟如何看待大師兄?是真已不再懷疑易情身份,解開心結,將他奉若神子,還是依舊心存芥蒂?
祝陰上前一步,握住迷陣子兩手,將他十指捋直。
“假話占了十分。”
紅衣門生笑容可掬,“真話,一句也無。”
第十八章 血雨應無涯
易情在無為觀暫且安頓了下來。
他年少成名,早已步入過天廷,面見過北斗之尊,如今再讓他在凡世修道,著實有些委屈。于是他也不學那俗世弟子的修煉法門,成日念道訣、煉金液,力鉆三千八百道,而是在清江旁甩一條細竹垂釣,削了骨哨在山陰處胡亂吹奏,悠游自在。
雖說一日的大部分時候里他都在無所事事,他倒也過得足衣飽食。因為每當到了膳食時分,總會有一只小小的木托放在茅屋前,其上放著飯食,約莫是祝陰或迷陣子送來的。
在無為觀中閑逛了數日,易情發覺這里清寂得過分,似是除了他見過的幾人外便無其余弟子。無為觀明明在凡世里聞名遐邇,每回入門比試山門前也都列起長龍,可真正的門生卻寥寥無幾。
這一日,易情閑晃至古松祖殿前。但見眼前參天古木林立,貞枝肅矗,厚葉濃蔭。一片蒼翠幽色里,一個肥碩的身影正伏在虬曲松根處,扭動著臀,掙扎著叫道:
“救命,救命!”
看起來這人是被那卷曲成缽狀的松根卡住了身子。易情不緊不慢地上前,扯住那人下袴用力一扯。微言道人驚叫著跌了出來,肉球兒也似的在地上滾了一滾,手里仍緊攥著只燒雞腿,滿面油光。
微言道人掙扎著站起身來,一張老臉已然火燒似的發紅,他把松垮的下袴提了一提,拍了拍身上灰土,將燒雞腿藏進拂塵里,輕咳了一聲道:
“文易情,你小子怎地在這里?”
瞧這老頭兒極力掩飾窘態的模樣,易情在腦后疊著手,笑嘻嘻地道:“我還想問一問,道人為何在這處呢。”
他記得上回祝陰背著他走過這祖殿,說那虬曲成碗狀的松根里藏著許多微言道人吃剩的零嘴。看來是這胖老頭嘴里寡淡,便又上這處來偷吃,卻不慎被松根卡住,只得狼狽地大喊救命,直至被他扯出了。
微言道人清了清嗓:“這里是續道統、祭祖師之處,老夫時常要來掃香灰,在這兒倒不奇怪,你來才奇怪咧!”說罷,便拿那對被擠在橫肉之中的小眼瞪視著易情。
易情問:“我也是觀中弟子,來這兒有甚麼奇怪的?”
胖老頭惱道:“你這泥猢猻!十年前你上樹掏了鳥兒,在祖師殿旁堆起松枝生火,把咱們的道場燒了個精光!你小子滿腹壞水,凈做惡事,老實交代罷,你來這兒究竟想做甚?”
少年道士笑了一笑:“正是無事可做,我才踅到這兒來的。”他一露齒而笑,瑣細的天光碎金似的落在身上,望著熠熠生輝,竟似泛著靈光。微言道人想起他曾是天廷靈官,心中竟生出一點面見神明的敬畏感,不由得瞧得愣了。
兩人踏著青石板,在松林中漫步。碧色接天連地,翠針云聚,猶如女子松蓬鬢發;鳥啼宛轉,脆如清露墜池。林中清幽冷寂,他二人漫步于渺渺云水間。
一面走,微言道人一面緊張兮兮地偷瞄著與他并肩的這小子。興許是化神的效用,十年未見,這小子的樣貌竟和十年前所差無幾。
猶豫了片刻,微言道人開口問道:“易情吶,你是為了甚麼而回來的?”
“嗯?”
“天廷里能享盡安富尊榮,千萬修道者耗盡壽元心力,便是為了得步天梯。”微言道人撓著肚皮道,“咱們這兒看著雖光鮮,卻也過得清苦,你還特地跑回這兒,著實不值哇。”
“為何不值?這里怎算得清苦?”易情道,“我待在這兒能衣食豐足,比在外頭游蕩、睡破橋洞不好上許多?何況……”
他說了一半,卻又如鯁在喉。微言道人還能記得起他倆之間的那個約定麼?十年前,在那個細雨連綿、天光黯淡的日子里,他背起行篋,踏著豁口的步履踩上泥濘的山徑,在重重白霧間朝著無為觀低狹的荊梁屋揮別。
那時的他尚且輕狂年少,臨別時對守駐在榕樹下的那個蒼老身影放聲高喝,說他定會回到此處,哪怕是要遭千難萬阻,受吞飲融銅之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