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瞎子恐慌至極,街上腥氣盤縈,血泊連成一片,他沒命也似的拔步狂奔,厲鬼在身后窮追不舍。”
“他逃到了懷州城外,回首時,只嗅得一路淋漓鮮血之氣。厲鬼呼嘯而至,將無數州民開膛破肚。幢幢鬼影進逼,他慌不擇路,逃到城外的槐樹下。”
易情的心似是提到了嗓子眼。祝陰平靜地敘說著:
“在那里——有一尊石像。小瞎子走投無路,被厲鬼們逼至石像旁。獠牙利爪漸近,鬼怪口中低吼,將要把他也扯得四分五裂。”
說罷這些話,祝陰忽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,似是已然溺于過往。易情等了片刻,禁不住催促道: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?”祝陰笑盈盈地道,“他得救了。”
“…得救了?”
“小瞎子躲在石像旁,瑟瑟發抖,卻發覺那來勢洶涌的厲鬼在石像面前惶然退卻,僵持了片刻,便又似潮水般退去。也不知是那石像上刻了驅邪寶箓,還是那本就是個蒙神明庇佑之物,教群鬼不敢上前。”
“他躲了兩個時辰,總算敢從石像后爬出,用滿是鮮血的手去摸石像基座上的像銘。然后他總算知曉——”
“——那是天壇山無為觀首徒,文易情的石像。”
祝陰淡笑,背著手俯望著易情,語調卻似是不再鋒銳,平添了幾分輕柔和順。
“師兄,你知道麼?祝某早在許久之前,已將一片丹心奉予了師兄。”
易情愕然地望向他。
“所以,師兄。”祝陰雖在微笑,笑容里卻似裹挾著一絲悲哀,“祝某希望你決計不是妖鬼,希望你對祝某與道人所言無一絲虛假,全然發自真心。”
“我希望您是…真正的文易情。
”
第十七章 血雨應無涯
翠木葳蕤蓊郁,碧草細軟如絲,無為觀里終年云繚霧繞,目之所及皆是飄渺云氣。
兩個人影從石階上緩步而下,紅衣弟子背著手,不疾不徐地走在前頭,一抹鮮紅在云霧中格外刺目。
易情捂著肩傷,小心地跟在后方。他將呼呼大睡的三足烏放在草堆里,隨著祝陰一齊出了茅屋。
“師兄,請隨我來。”祝陰回首,將手伸予他。
“要去何處?”易情盯著他的手掌,道,“我傷還未好全,便要被攆著四處跑動,著實太勞神了些。”
祝陰笑道:“這一日來真是對不住,累著師兄了。只是祝某十分想領師兄去一處,若師兄太過疲憊,祝某可再背師兄一程。”
說著,他便俯下身來。易情想了想,覺得便宜不占白不占,便翻身上馬似的躍到他背上,兩臂環過他脖頸,叫道:“駕!”
紅衣弟子配合地學了一聲馬嘶,回首莞爾而笑,那笑容清清淺淺,似是池中泛起的細小漣漪。易情也向他咧嘴笑了一笑,忽而想起他看不見,便遺憾地斂起笑意。
祝陰背著他緩緩走下石級,霧氣猶如輕絮,在削峭翠嶂間流淌。古槐蒼松在云海里浮沉,殿閣似被煙水籠上白紗。先前行過的畢天清池、護法殿、譙樓重新展露眼前,他們步入蜿蜒的石徑,往幽深處行去。
易情伏在他背上,思緒萬千。他回想起祝陰方才在茅屋中所敘之事,那是一番發自肺腑的傾訴麼?祝陰對妖魔極為厭惡,對文易情似是極為諳熟,滿心敬愛。可這小子可曾想過,萬一他崇敬的大師兄是個妖物,他心中又會生出甚麼想法?
革靴踏過茸茸碧苔,腳步聲回蕩在空廖山中。
撥開帶露的草葉,一間清寂院落倏然現于眼前。虬曲木根盤結成門樓,藤蔓細膩地勾勒出松鶴長春圖。
祝陰背著易情穿過門洞,來到杉木槅子前,將他輕輕放下。
推開槅扇,里頭飄出清淡的龍仙草香。易情隨著祝陰踏上被掃得一塵不染的竹木板,架櫥里擺滿粘著細木桿的卷軸,每一束上都似是寫著文易情的名字,里面約莫是寫滿了關于他的異話、神跡。
這是一間書齋,架幾隱在清寂的陰影里。墻上貼滿了畫絹,有些已然泛黃,卻被撫得平整,無一絲褶皺,畫的都是文易情明秀的眉目與笑靨。神龕里盡是他的涂金泥像,挨挨擠擠地擺著,模樣各異,卻憨態可掬。
日光從直菱格里淌進來,微塵在空里如金鱗般爍爍發亮。易情心頭如雷響震,被蠱惑了一般渾噩地踏上木廊。竹板在腳下吱扭兒叫喚,他仰首環顧,只覺昏眩,這屋中的一切都與他密切相關,入眼的盡是他的名姓、畫像。
祝陰在他背后負手而立,靜默良久,過了許久方才開口:“師兄可知這是何處?”
“…不…不知。”易情仍沉浸于驚愕之中,支吾著道。這書齋的主人看來甚而比他還要了解、深愛著自己,每一處布置都極為用心細致。
“這是祝某的書堂。”祝陰輕笑道,語調中滿是懷戀,“祝某得上天壇山后,便搜羅了一切書著師兄事跡的卷冊、圖畫,師兄既已上天廷,祝某便將這些物件留作個念想。”
易情張口結舌,“可我…”
他垂首望著履尖,“我德薄才疏,并未立得甚麼驚天功績,這世上有能之輩甚眾,何必將我立作榜樣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