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
還是帶著語氣詞,有點撒嬌的味道,像在夏季的竹樓里,伴著蟬鳴,臉貼臉講尋常的小話。
阿灼哥,大家都說你爭氣,可我覺得上大學一點也不好呀,上了大學,你就不想回來了。
阿灼哥,沒人喜歡我們也沒關系,我喜歡你,你喜歡我,不就可以了?
阿灼哥,阿灼哥。
他用沾滿鮮血的手將阿灼的頭捧起來,頸間垂掛的草編螞蚱搖晃著在阿灼失去血色的臉頰上磨蹭、跳躍,可阿灼沒有反應,瞳孔散了。
阿閔沒見過阿灼這樣。但他在這里見過人死。
他的阿灼哥,死了。
之前的世界再壞再壞,也不會比沒有阿灼的世界更壞了。
所有人都在看著阿閔,麻木的面孔上露出罕見的悲憫,他們在旁觀,也像是在看著自己。看他發出小獸一般無意識的嘶叫,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,就只能知道這個人什麼都沒了。
趁著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臺上的時候,方應理將任喻往轉角處拖拽,任喻發不出聲音,但他不掙扎了,機械地擺動雙腿,直到方應理放開他,移開了井蓋,他才發覺方應理的眼睛是紅的,而自己滿臉是淚。
穿過緬北的伊洛瓦底江,從自己的臉上流過去。他快要溺死了。
第50章 產道
在一些似睡非睡的夜晚或者極度想逃避的時刻,任喻在浩瀚的潛意識里會出現生命初始時的記憶。
狹窄、深紅色的產道,無法翻身,大腦好像已經可以分辨出氣味,潮濕的,腐臭的,腥膻的。
沒有乳香,沒有甜味,沒有世人說的那麼神圣可愛,生育本身就是原始的、血腥的、骯臟的。
他從沒有因為被生育而感恩過孟姻,他只為她養育他而感恩,縱使剛出生的他如此丑陋,縱使這世界是如此不適合培育一個嬰兒。
此刻他再一次艱難地穿過冗長的“產道”,掉進湍急的水里。
求生欲調動與生俱來的本能,他賣力地劃動四肢,水流涌進鼻腔,沙礫在肺部沉淀,一層一層,變成沙漠,變成烤干的貝殼。
他在氣泡里吐息,浮起來,又沉下去。
像在飛往昆明的飛機上,他做的那個夢。太一環抱他,拉扯他,誘使他下墜。
他這一生都在奮力向上,他突然想,如果就這樣不再揮舞自己的四肢,不再抓住什麼,又會怎麼樣?
會不會很舒服。像孟姻一樣,舒舒服服的。所有人都覺得她很痛苦,植物人的軀體困住了她,可或許她的靈魂早就自由了,去過新加坡潛水,看她最喜歡的珊瑚,又或者去過惠靈頓,跟著那里的風,吹過廣袤無垠的綠色牧場。
他也可以沉下去吧。
不想上學,可以休學一年,不想畢業,可以試試掛一門課再呆一年,不想努力了,就這樣沉下去。怎麼樣都行。孟姻不會怪他,媽媽不會怪他。
這時候,他突然感到肩膀處收緊了,有人給予他一個推力,他聽到有人說,上去,你得上去。
如同灌頂的鐘聲,震得天靈蓋到后頸的神經一片酥麻。
他腦子里倏然一空,所有思緒都斷了,只機械地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浮出水面,眼前的水暈霍然明亮,金色的太陽把江面炙烤得滾燙,兩岸的熱帶植物將碩大的深綠色葉片伸進水中,汽笛發出漫長而高亢的鳴響。
他活過來了。
劇烈的喘息帶來肺部的辛辣感,他環顧四周,卻沒有方應理。
不知為何,他突然記起有關那個夢境的一切細節,它們一直被埋在他的潛意識里,在這一刻變得真實——駭浪、水流,還有,他找不到方應理。
他想喊方應理的名字,但喉嚨被什麼堵住了。
水或者沙?好像也不是。
他怕喊了,得不到回應,怕喊了,夢就會成真。
就在巨大的恐懼即將撐破胸膛的時候,距離他二十米開外的江面倏然破開,方應理鉆出水面,帶來活潑潑的飛濺的水幕和一道微小的彩虹。
他迎著前方,整個人被鍍上一層細碎的金砂,在他的吶喊聲里,江水變得馴順而平靜。
“看,中國的江輪!”
任喻覺得,雖然他在需要運氣的事上常常失利,但這一次他們無疑是非常幸運的,他們恰好被路過的江輪救起,恰好江輪是中國的,恰好跟著這艘江輪他們得以回到境內。
就像方應理在那個夜晚講述的故事,他們遇到一種最恰好的可能性讓一切順利發生。
在警局報案的時候,任喻拿出了他的針孔攝像機和錄音筆,在他們逃出前,它已經錄下了足夠多的證據,而防水包讓它們在此刻還幸運得可以正常運作。
在翻找錄音筆中的存儲文件時,任喻意外發現了一個并非自己錄制的音頻,錄制時間是兩天前的夜里,他們在八莫度過的最后一個夜晚。
任喻摁下播放鍵。
先是一段嘈雜刺耳的聲音,摩擦聲混合按鍵音。
“啊抱歉。”一個被刻意壓低過的聲音突然出現,好像在為自己的誤操作而感到不好意思,“我好像不太會用這個,現在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