聲音不大,但很篤定,像布道時說的什麼創世神話。
對,他想起來了。
是太一生水。
水反輔太一,是以成天。天反輔太一,是以成地。
“你怎麼知道?”
他激動地回頭,看到身邊站著的人穿一襲緋色的曲裾袍,跟演戲似的,也不知道是不是化過妝,戴著頭套,頭發好長,涂抹得很白的臉,眼窩深邃,顴骨也高。
任喻有點發憷,他看到對方笑了,其實也不是真的看到,就是一種感覺,覺得他笑了。
然后他聽到他問:“太一為什麼生水?”
“太一就是道,道生水,水生萬物。”任喻回答。
“那你要不要水呢?”
好奇怪的問題。
要的吧,自己也是萬物之一啊。人沒有水,當然會死掉。
他正要說話,看到眼前的人緩慢坍塌下去,先是眼珠,繼而皮相,最后是骨骼。水似火,摧枯拉朽般地將滿目坑洞全夷平,沿著丘陵生出的植被在塌陷,地平線在旋轉,任喻不斷往下墜,洶涌的水流冰冷地灌入鼻腔,脆弱的氣管堵塞著無法呼吸。
滿肺的鐵銹味。
救救我。
四肢在水流中無力地擺動,像海藻,產生瀕死時失重的錯覺。
救救我。
忽然一股力量從手腕處收緊,帶著他往上。
是方應理。他看不見,但他就知道是他。
方應理說:“上去。你得上去。”
然后他猛地將他向水面送了一把,窒息感消失,口鼻霍然鉆出水面,他額角爆著青筋大口吸入氧氣,環顧四面,沒有方應理。
方應理沒有上來。
他臉上是濕的,不知道是海水還是眼淚。他大聲喊著方應理的名字,好像已經足夠撕心裂肺,但偏偏聽不見聲音。
一聲,海面空蕩蕩,無窮無盡地滾動的藍色。
兩聲。
這時候他突然聽到有人問:“還要水嗎?”
任喻在一片闊寂中迫切地抓住了什麼:“不要了不要了。”
皮膚感受到灼燙,猛地一睜眼,滔天的海浪重新凝聚,一點一滴忽然變成了方應理,在往他手心里遞水。
“做夢了?”方應理問。對方眼底在失神,額上的汗在反光,頭發還亂糟糟地粘在額上,實在不難猜測。
任喻捧緊紙杯,似乎也一同握緊了心臟震顫的余韻,他低頭喝了一口水,飛機上的茶水茶味很淡,似乎還有一股油煙氣。他把紙杯放下,飛機在下降,舷窗外已看得到火柴盒似的建筑物,綠色的植被幾乎覆蓋了整座城市。剛剛夢境里的一切像是被一塊海綿吸走了,除了殘留一點毫無征兆的不祥的預感,其余都變得難以捉摸。
“已經有點想不起來了。”他回答。
半小時后,飛機到達昆明,然后轉飛芒市,出機場時正是下午兩點多,日頭最猛烈的時候,打在地上刺得人眼疼,天上一朵可遮蔽的云都沒有,只剩下飽和度很高的藍。
在飛機上憋了一整天,實在太乏,兩個人立在廊檐下抽煙,空氣清新到連吸進肺腑的煙草氣都變得柔和。就一根煙的工夫,任喻跟蹲在旁邊的一個皮膚黝黑的大巴司機又侃出了兄弟情,對方正好要載客人去瑞麗,多拉他們兩個也不嫌多。
方應理看任喻沖對方雙手合十,然后興沖沖地跑回來。
“一會兒上他的車,不要錢。”
從芒市到瑞麗不算近,這邊收費也一貫不便宜,方應理把煙捻了:“怎麼讓人答應的?”
“他是佛教徒。”任喻回答,“能聊得來就是有緣,有緣就什麼都好說啦。”
這種程度的社交在方應理這幾乎不可能。他對人有極強的戒備心,但他也清楚這種距離感,讓他在享受獨處的愉悅的同時,也會錯過一些友好的互動和珍貴的情感。但任喻完全不同,他喜歡與人親近,享受破冰時好奇心得以滿足的愉悅,他靠這個汲取養分。更何況,以他的口才讓人信服并不難,他信任別人,也讓人信任他。
方應理露出了然的神色。
“芒市很適合旅游,大金塔和孔雀湖,都值得看,這里的人也很好,他們相信有一樣信仰的人。有信仰的人更懂得向善。”任喻提了一把正在下滑的背包肩帶,邊走邊說,“可惜這次只能路過。”
“黎明之城?”方應理揚起下頜指向不遠處一座石碑上用朱色刻寫的書法。
“對。”任喻笑著,“歡迎來到黎明之城。”
上了大巴,往瑞麗去。一路被綻放的紫紅色三角梅簇擁著,還有低垂的青色野芒。任喻在和過道另一側的乘客閑聊,向他打聽從瑞麗出境今天辦不辦得完,又因為嘴甜從對方那里得了些花生,手指把殼掐碎了,露出包裹在紅皮里的種子,不時湊過來一顆顆塞進方應理的嘴里。
花生是那種生花生,沒有炒過后復雜的香氣,有點青澀的濕甜,更接近果實原本的味道。
道路不平,布滿灰塵的大巴車上下跌宕,每個零件都發出搖搖欲墜的脆響。就在這封閉的小小一隅,塞滿很多不同的面孔,黑的、白的、黃的,溝壑縱橫的皮膚、體毛厚重的手臂,有笑聲,有不同的語言,復雜的句式、簡單的呼和,濃烈而辛辣的人群的氣味,潮濕、悶熱,植物的甘冽布滿鼻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