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岹然把那根煙放回香煙盒里,摘下右手的皮質黑手套,手背一翻露出掌心,露出一條條猙獰丑陋的血紅色疤痕,像未經修剪的老樹枝椏。
傅岹然試圖五指攥緊,卻難以精準控制方向和力道,每一根手指都在克制著顫抖。
他的這只手已經不像從前那般敏捷有力了,也許現代醫學可以縫縫補補地讓它不斷接近原狀,但終究不是從前了。
傅岹然轉過身,重新戴好手套。他掛上漫不經心的微笑后,拉開門,再次走入無數鏡頭聚焦下的會場。
“抱歉,我來晚了。” 傅岹然舉起左手,向觀眾席和主持人示意。
會場在傅岹然離開那段時間里喧鬧非凡,此刻全場卻有如心有靈犀般逐漸歸于安靜。
眾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傅岹然走來的方向,舞臺兩側的大顯示屏上已經依次滾動播放出傅岹然的代表作:《我》、《玫瑰,白天鵝,美人》,《聞九天》。
在顯示屏的右上角,是一個含蓄卻醒目的簽名:傅岹然24歲時自行設計的一個“岹”字,遠看像粗細不一的墨筆勾勒出的一群雋永悠長的高山。
傅岹然站在燈光下,硬挺的劍眉向上一挑,在眾目睽睽下抬起右手,迎著四面八方的目光,再度摘下手套。
“在上臺領獎前,請允許我先向大家展示一樣東西。” 傅岹然說著將傷痕累累的掌心朝外,貼心地照顧到了每一個角度架設的攝像機,“我的右手。”
屏幕前,李非凡和無數觀眾一樣,瞪大了雙眼,同時皺緊了眉。
“這...”
聞九天左耳松松搭著一個耳機。
他抱腿靠在柔軟的座椅上,對一切都很漠然。
不出所料,這個頒獎典禮又將是傅岹然的一次大型個人表演現場。
“你知道他的手是怎麼回事嗎?” 李非凡喃喃著,看向聞九天。他嘴唇顫著,眼眶甚至有些許泛紅,”影響...影響以后畫畫嗎。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 聞九天偏開目光,望向漆黑一片的窗外,那里霧蒙蒙的。
耳機里繼續傳來傅岹然張弛有度的聲音,“我迄今為止,所有的成就都有賴于這只手,是它——帶著我來到了這里,來到了你們的面前。”
“如果我和它只有一個能登上今天的領獎臺,那麼或許我應該壯士斷腕,讓它獲得應有的榮譽。”
傅岹然今天講的是漢語,即時翻譯會比他的話滯后一小會兒。
一陣短暫的靜默后,這個血腥的冷笑話在觀眾席掀起了稀稀拉拉卻激越刺耳的笑聲,甚至有人提前喊了一聲“Bravo”。
“取得成就的是我的手,可人們記住的卻是我的臉。” 傅岹然朝舞臺中央一指,神態詼諧,卻用一本正經的語氣道,“那里...在‘年度最具影響力畫家’的榮譽之下,是我這張從來沒有做出任何貢獻的臉。”
現場再次一陣哄笑,人們鼓起了掌。
聞九天朝屏幕瞟了一眼。傅岹然在久久不息的掌聲中微一欠身,他用淡然而戲謔的目光打量著面前掌聲如雷的觀眾席,唇角微掀——它的名字,叫做譏諷。
傅岹然轉過身,捋了下短款的皮質外套。他喜歡在鏡頭下穿較短的上衣,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兩條長而直的腿被一覽無遺。
主持人站在臺前,邊鼓掌邊用法語向傅岹然表達了恭喜。
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向傅岹然頒發了華而不實的獎杯,他是歐洲一個大型博物館的館長,意大利人。
傅岹然會說法語,也能聽懂一些意大利語。他接過獎杯,與舞臺上那張大幅寫真上自己的臉對視良久,才走上領獎臺。
剛脫下的黑色手套被他隨便放在領獎臺前,沉甸甸的獎杯也一樣。
觀眾席上的掌聲仍未停歇,伴隨著飽滿熾熱的熱情和贊美,人們毫不吝惜地向這個尚算年輕的畫家表達著喜愛。
傅岹然的優雅恣意、才華橫溢和眾星捧月...似乎經由對他的喜歡,人們就能離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近一些。
“謝謝大家。” 傅岹然平淡地擺了下手,“等我今天說完,大家還有一生的時間可以為我鼓掌。”
“當我聽說我拿了這個‘最具影響力’的獎的時候,” 觀眾席的笑聲和掌聲仍未完全停歇,傅岹然卻已經開始了他的獲獎感言,“第一時間,我陷入了迷茫。”
“這不是妄自菲薄。” 傅岹然豎起一指,認真搖了搖,“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謙虛的人。”
“我迷茫的問題在于,這個獎究竟是頒給我的畫,還是頒給我這個人?換句話來說,它是頒給我傷痕累累的右手,還是頒給我漂亮廢物的臉龐。”
“.........”
這次,連屏幕前的李非凡都不由得笑出了聲。
聞九天靜靜地看著傅岹然站在聚光燈下指點江山。他發現傅岹然身上或許真的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特質,讓他天生就適合扮演被眾人注目乃至仰望的角色。
如果不當畫家,也不做游戲,傅岹然或許可以去當一個演說家,甚至于搞傳銷應該也能取得不小的成就。
“很不幸的是,沒人回答我的問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