凡人微渺、曲折、掙扎的一生,就像枝頭搖搖欲墜的落花,只要一場不算瓢潑的夜雨,就能徹底傾覆。
不知為何,認出他的下一瞬間,宴秋的第一反應不是尋問他的現狀,而是找個地方躲起來。
他不敢看到那張痛苦麻木的臉,不敢問及他的母親和妹妹。
他不敢……不敢面對他們。
每一個深夜驚坐而起的夢魘,他仿佛都會看到昔日那一張張友善微笑的面孔,被仇恨的目光和質問取代。
——你為什麼不能更早發現師無渡的異樣?
——你為什麼不能凈化更多的魔氣?
——你為什麼不能阻止這場災禍?
他披散著一頭亂發,背后的蝴蝶骨瘦削地支離,大口大口地喘著氣。
.凈化快要壓制不住的魔氣和頻繁地下界幫助救濟凡人,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心神。
不知從何時開始,暗地里不一樣的聲音,已經從細小的漣漪變成了能掀翻船只的浪潮。
昏黃的午后,姍姍凈化完魔氣的鳳凰勉強支撐著心神,正欲下界為醫館送去一批連夜煉制好的傷藥。
踏出殿門,黑壓壓的羽族不知什麼時候已齊聚在殿外,背對光,讓人看不清他們的神態。
宴秋面無表情:“……這是什麼意思。”
為首的孔雀姿勢恭敬,語氣卻暗帶一絲嘲諷:“既然我一人的卑愚之見無法動搖殿下的想法,那今日這些同族,能讓殿下停下腳步,聽聽眾人的心聲了嗎。”
少年深吸了一口氣。
江宴秋能明顯感受到,他內心突然“蹭”地一下涌起的怒火。
“是麼,”鳳凰冷聲道:“有什麼心聲,今日一并說說吧。
”
他這麼一說,面前烏泱泱的羽族反而躊躇了,臉上閃現過猶疑的神色,誰也不愿率先開口。
終于,不知哪個角落傳來聲音:“殿下!您到底為什麼要費心費力救濟那些卑鄙的人族!您難道不知道我們有多少族人死在他們手里嗎!咱們一再龜縮,淪落至此,就是被那些人害的!”
“是啊!殿下!我們需要一個說法!”
孔雀定定地看著宴秋,嘴角的笑意愈發明顯。
“……你都聽到了吧,小殿下。這就是大家的心聲。”
鳳凰用力閉了閉眼,江宴秋知道,他在極力壓抑內心的憤怒。
他能理解對方此刻全部的想法——這些養尊處優、一出生就占盡天地靈氣在食物鏈頂端的羽族,怎麼有臉面稱那些骨瘦嶙峋的災民卑鄙?羽族和人族根本不是你死我活的死敵,但各族之間天然的壁障,只會讓人看到對方的錯處,對己方挑起的事端視而不見,更何況還有師無渡這種別有用心之人在本就混亂的局勢繼續攪渾水。
他透支自己凈化魔氣,究竟是為了誰?難道除了人族,羽族、妖族……其他各族就沒有從中受益嗎?他屢屢下界,不過是為了彌補自己可笑的愧疚之心,略施恩惠,這些羽族當初要求鳳凰臺的庇護,他未有分毫阻攔。
偏偏還有人在這時候火上澆油:“您明明是羽族身份尊貴的殿下,為何要偏心那些凡人?難道就因為那個來路不明的昆侖君,您打算徹底偏心到底,連自己的同族都不顧了嗎?”
“……好,很好。”鳳凰怒極反笑,那平靜的語氣,卻讓方才那些群情激奮的羽族心中打鼓,升起不妙的預感。
“既然你們都這麼說了……那我干脆如了你們的愿,偏心給你們看看。”
.所有羽族都被趕出了鳳凰臺。
離開得跟當初尋求庇護時一樣猝不及防。
他們這下徹底傻眼。
當初他們只是想動之以情曉之以理,嚇唬嚇唬這位年輕的殿下,卻沒料到宴秋一不做一不休,真的“一視同仁”,將下界布施的丹藥和糧草打包了同樣的一份,連夜將他們掃地出門。
普天之下,哪里找到第一個比鳳凰臺還安全堅固的居所?
一時之間,后悔者有之,慌亂者有之,甚至有羽族內心深處浮現出一絲陰暗的想法——將這位甚是年輕的鳳凰取而代之,由他們掌管鳳凰臺。
……然后被昆侖君徹底揍服,羽毛亂飛連滾帶爬地跑了。
鳳凰臺終于恢復了往日的寧靜。
小鳳凰卻依舊開心不起來。
他喃喃自語:“……是我做錯了嗎。”
“我可能真的做不到像一只合格的鳳族那樣護佑蒼生,也不是他們合格的殿下。”
“我說過,不是你的錯。”昆侖君垂落身旁、握劍的那只手蜷縮了一下,方才一劍橫掃作亂的羽族時他神情淡漠,此刻卻罕見地有幾分慌亂,定定地看向宴秋:“世間明明再無人比你更問心無愧。”
如果他不是人族。
是否就不會無能為力,眼睜睜地看著愛慕之人日夜忍受魔氣之苦。
如果……
.孔雀是自己跳下鳳凰臺的。
離開前,他深深地望向鳳凰最后一眼,忽然冷笑道:“殿下……恕我直言,你真的以為,你能救下所有人嗎。”
“今日你之于我們,就是明日人族之于你,你終將會發現,心心念念想要守護的一切,到頭來,卻是徹底摧毀你的最后一根稻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