結果到頭來,哪怕那最初的一點溫情和惻隱,也只是個彌天大謊,也只是早有預謀,也只是道轉瞬即逝的幻影嗎。
一想到這些別有用心的算計、現在韓少卿經歷的一切也有可能曾發生在郁含朝身上,他就不可抑制地感到憤怒。
他想起幽冥寒曇的幻境中,少年劍尊微微側過頭的身影。
冷峻中尚帶著青澀,一個人獨來獨往地深入世間最危險的秘境,在星野下行走,倚靠著荒原的巖石,在冰川與野獸廝殺。沒有同伴,沒有知心好友,亦沒有打從心底為他考慮的親近師長,唯有觀劍洞日夜呼嘯、穿堂而過的風聲。
——他是什麼時候知道這一切的?孤身佇立在荒原望向無垠的星空時,他的內心在想些什麼呢?
江宴秋直直地望向高居云端的昆侖眾修,他的反問聲音不大,卻擲地有聲。
“努力地想要活下去,難道有錯嗎?若是韓師兄不愿意犧牲,你們……是要逼他去死嗎?”
“不惜做到這一步也要延續、也要保全的世界……到底是個怎樣荒誕的世界啊。”
無人應聲。
“……夠了。”
最終第一個出聲的,竟然是韓少卿自己。
他突然笑了笑。
那是個從未在他臉上出現過的笑容。
似乎有無可奈何、不甘和怨憤,拔劍四顧想要叩問,又不知問向何人;但更多的,還是悵然與釋懷。
好像哪怕只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出這番話,他經年的舊恨和夙怨,也就如一縷輕煙般散去了。
“足夠了,宴秋。”
李松儒憐憫地俯視著一切,長嘆一聲。
“少卿……最后,你還有什麼話要說。
”
韓少卿不閃不避地迎著他的目光,一瞬間,江宴秋忽然看不清他眼底的表情。
“師尊,既然宴秋問了這麼多……那我也有一個問題。”
李松儒靜靜地看著他。
“您當初把我撿回昆侖,真的是云游時偶遇了一個小叫花子,犯了惻隱之心嗎?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我明白了。”
韓少卿微微一笑。
——然后出乎所有人的預料,驀然轉身,向身后、冥河上方、那從深淵中噴涌而出的巨大魔氣,一躍而下!
江宴秋臉色瞬間變了。
不止是他,伍柳齊、王睿依、岑語……包括上首的昆侖眾修,所有人臉色都變了!
——他們怎麼也沒想到,韓少卿性情竟剛烈乖張至此,不惜跳入冥河換一個生死未卜的結局,寧為玉碎,也不愿回昆侖充當昆侖陣新的陣眼!
那一瞬間,下意識的行動快過腦中的思考,江宴秋毫不猶豫地向韓少卿奔去,想要拉住他在罡風中翻飛的鶴氅!
咚——東皇鐘響起。
那山巒一樣的巨鐘,發出宛若天理一般宏大浩蕩的鐘聲,仿佛能驅散世間一切邪異,蕩滌人的靈魂。
只差一步就完全入魔的韓少卿身形輕晃,突然停下腳步。
然后如同折翼的飛鳥一般,直直地墜落下去。
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。
……卻不僅是為了韓少卿。
他的胸口微微一熱。
他低下頭。
一把古樸的佩劍,染著鮮紅的血液,從背后穿至他的胸口正中。
江宴秋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。
劇烈的疼痛瞬間蔓延。
……什麼。
.云端之上。
李松儒的視線半點未曾停留在韓少卿身上,而是微微斂目闔眉,看著停駐不動的江宴秋。
“江小友……吾執掌昆侖兩百余年,第二對不住的是少卿。心底最愧疚的——卻是廬陵江氏。”
“江潤曾與我是把酒言歡的摯友,宣容是我看著長大,他們都已化作一捧灰土,長眠多年。”
“如今,卻要讓塵年,眼睜睜地看著唯一的弟弟……”
李松儒語氣滿是嘆息與悲傷。
——但憐憫之心,是他坐到昆侖掌門之位后,最先舍棄的東西。
江宴秋茫然抬頭。
在略顯猩紅的模糊視線中,他看到了郁含朝破碎崩塌的表情。
他顫抖著接過不由自主向前踉蹌的江宴秋,用力地把他摟在懷里,靈力瘋狂灌入。
甚至沒有一眼看向身后騰空而起,自鍛造開刃以來,頭一次如此暴怒的寒霜。
腳下黑色的巨山寸寸冰封,好似要將天地拖入永不休止的風雪。
李松儒身后的化神修士紛紛艱難掏出本命靈器抵擋,哪怕慢上一秒,四肢元神都要被徹底凍成冰塑崩裂。
——一劍寒霜。
上一次親眼目睹這招,還是郁含朝冰封北疆十萬進犯的魔物。
沒想到這一回……竟是劍指昆侖。
李松儒嘆息一聲,拿出了另一樣法器。
那是半枚手掌大小、灰撲撲毫不起眼的劍丸,他身后一群化神修士卻無人敢小覷,如臨大敵。
而另外半枚劍丸,早已化作鐵水,融入了年幼時郁含朝的經脈紫府之中。
“這是老掌門仙誓時留下交予我師尊、師尊再交予我之物,說是將來,昆侖總有動用它的這一天。”
“郁師叔……是我與昆侖,對你不住。”
“——昆侖弟子聽令!以我昆侖掌門之命,郁含朝走火入魔、叛出宗門、對仙山拔劍相向!即刻起!格殺勿論!”
寒霜一息之間蔓延千里,卻在即將冰封至李松儒腳下時戛然而止,生生停住。
郁含朝口中噴涌出污黑的血液,像極了銹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