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后,‘他’就像是惱羞成怒了一般,再也沒說一個字。
只有郁含朝一人,手足無措、渾身僵硬地面對眼下這幅場景。
一個謊言,果然要用無數的謊言來圓。
他大可以不承認,將這個彌天大謊永遠瞞下去。
反正以他的地位,只要他有這個意愿,沒人敢說一個“不”字。
——但郁含朝不愿意。
一想到自此以后,那句身外化身將永遠成為江宴秋心中的一個刺,一道傷疤,一段永遠難以忘懷的記憶,他就嫉妒得幾欲發狂。
——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在對方心里,留下如此深重的烙印。
即使是“他自己”。
“……抱歉,‘郁慈’這個人,從頭至尾,都并不存在。”
江宴秋一開始并沒有反應過來。
只以為劍尊為了安慰他,已經開始編造起胡話。
“我就是郁慈,他……只是我的一具身外化身。”
“我無法離開昆侖地脈和無盡峰太久,所以才一直對外宣稱閉關,只能分出一具玄光境的化身,跟在你身邊保護你。”
當說出這句話后,郁含朝也沉默了。
他已經幾百年沒有過,這種名為“忐忑”的情緒。
唯有在等待審判時,這股情感才久違地裹挾了他。
……他會怎麼想?會做出怎樣的反應?
一怒之下大發雷霆,或是受到欺騙后再不愿與他往來?
……這些似乎也都是他應得的。
但只要讓他不再落淚,不再露出那樣傷心的表情。
好像把他的心剖出來都可以。
只剩下心疼和惶恐。
明明說好以后再不叫他傷心。可現在,卻讓人哭成這樣狼狽的樣子。
“……不要哭。”
郁含朝柔聲道。
“你想怎麼出氣,怎麼發火都可以。
不要哭。”
不要為了我,這樣傷心。
……宴秋。!
第95章
少年一身遠山紫色道袍,愣愣地微微仰頭看著對方,眼眶周圍微紅,還帶著明顯哭過的淚意。
郁含朝只覺得那顆冰封萬年的心臟被穿堂而過,留下一個空落落的大洞,又仿佛被某種輕柔而無形之物填得滿滿當當,有種酸澀的沉重。
他想伸出手,為他拭去那滴淚,又最終只是克制地捏成拳。
“……是我的錯,不要這樣傷心,‘郁慈’……只是一具普通的化身而已,要多少就能捏出多少,不值得你這樣傷心。”
江宴秋愣愣的依然沒反應過來。
……什麼?
小師叔……是劍尊的身外化身?
無數回憶涌上心頭,他微微睜大雙眼,下意識想要否認,卻最終只是張了張嘴,沒能說出一個字。
……他先前不是沒有過打趣般的猜測,小師叔跟劍尊會不會有什麼關系。
但正常人想破腦袋,也只可能猜測他們會不會有血緣關系……比如什麼一表八千里的遠親之類的,怎麼可能聯想到是同一個人!
郁含朝是何等忙碌又尊貴的大人物,他的時間門和目光,只應該投射在那些更重要的,什麼關乎修真界存亡、北疆命運的大事上。
怎麼可能是陪宗門一個平平無奇的凝元境弟子下山歷練,還大費周章地整出了一具身外化身?!
……他何德何能啊!
江宴秋的第一反應甚至是惶恐的。
打個不恰當的比方,甚至就像是他不小心勾引了少林鎮寺的那朵本應無心無情、無感無應的大金蓮花,勾引得人家圣花本職工作也無心做了,少林的大池子也不愿呆了,滿心都是要跟他私奔。
他怎麼能……怎麼能讓劍尊為他做到這個地步?
所以江宴秋的第一反應,甚至是荒誕而惶恐的。
甚至心底有一瞬懷疑,是不是劍尊為了讓他不要為小師叔的死傷心難過,故意編出了個劣質的謊言。
……但一切又是那麼有跡可循。
比如他連姓氏都沒有換。
比如那如出一轍的面無表情,萬事萬物不放在心上的冷淡態度。
——他分明就從來沒想過要遮掩。
是他自己愚鈍,遲遲沒有反應過來。
那樣專注而溫柔的目光……曾經在殞劍峰,也曾這樣落在他的身上。
但聽到劍尊的那句“他只是一具化身,要多少有多少”時,又下意識地拳頭硬了。
劍尊大人……他憑什麼、憑什麼能就這樣毫無芥蒂地抹殺“小師叔”存在過的痕跡,毫無芥蒂地說“要多少有多少”?
……憑什麼對“自己”那麼凄慘的死亡,表現得這麼滿不在意?!
他視線又忍不住有些模糊,鼻腔酸脹哽咽。
他雖然從來不認為眼淚是弱者的表現,卻依然很討厭現在這樣脆弱的、情緒因為他人的牽動而大起大伏的自己。
“所以,您一路上騙我,很好玩是嗎?”
他不想哭的,卻沒忍住一開口就是哭腔。
“那是您的化身,‘要多少’有多少,您當然無所謂了……但是他也是我的小師叔啊。”
眼淚爭先恐后地流出來,很快將他的面頰打濕。
“您既然這麼無所謂,既然不在意他……那把他還給我啊。”
就好像只有他一個人被蒙在鼓里,只有他一個人是真情實感的笨蛋。
他哭得那樣傷心,肩膀一聳一聳,拼命擦去淚水,卻抑制不住地越流越多。
……
江宴秋微微睜大雙眼。
眼前的世界忽然一片漆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