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已晚,下人來報,喬夫人身體抱恙,已經睡下了。
啊……
江宴秋當然做不出大晚上把人家孕婦叫起來問話這種事,正好今天也已經很晚了,他干脆跟小師叔一同與五皇子告辭,在早已準備好的院子中歇下了。
不愧是皇室審美,這處院子布置得頗為雅趣,飛檐青角,抄手游廊,曲水從廊下蜿蜒而過,荷塘上彎著一座小小的拱橋,月亮的倒影跳躍在波光粼粼的池面之上。
夜風襲來,荷香陣陣,月光透過湖石窗欞,頗有幾分禪意。
江宴秋深深吸了一口氣。
自從出關后……不,應該是自從幾年前離家后,這還是他第一次回到闕城。
月影婆娑。
雖然知道自古至今都是這同一輪彎月,但故地重游,至少賞月的人心中,才格外唏噓。
郁慈不知何時走到他身旁,沉默不語。
良久,小師叔淡聲道:“天色不早了,為何還不歇下。”
江宴秋:“還不困,”他想了想,偏過頭看向身邊的人:“倒是小師叔,怎麼這麼晚了還不休息?難道……”他狡諧一笑,像只廚房偷雞的小狐貍:“師叔也認床睡不著?”
郁慈:“我看你心情似乎不太好。”
江宴秋一怔:“有麼?”
他表現得很明顯嗎?
郁慈也偏過頭,微微俯視著他:“嗯。”
好家伙,他還以為小師叔是那種高冷無塵,人情世故半點不通的人,沒想到這麼心細如發的嗎。
江宴秋:“……嗐,也不能說心情不好吧,就是觸景生情,有點糾結。”
喬夫人不論是氣質還是禮儀舉止,都很像曾經他還在玉仙樓時,樓里的一位姑娘。
也因此回憶起了一些舊事罷了。
.那是位家產被抄,全家老少發配邊疆的官家小姐,也曾在這偌大的皇都闕城錦衣玉食,無憂無慮,每日煩憂的,不過是家里不讓讀些女德外的閑書,或是將來要嫁給不怎麼喜歡的員外之子。
直到那個深夜,舉著刀劍和火把的官兵殺入府中,父親在書房服毒自盡,母親、兄嫂、老祖母……全家被迫換上破破爛爛的囚服,蓬頭垢面赤著腳,在街頭巷尾看熱鬧的眼神中出城,還不知能不能活著走到瘴氣漫天的邊疆。
她因為年紀小,被發賣到怡紅館中,從此零落成泥,受盡屈辱。
她不再叫“君書”了,她從此變成了“香蓮”。
當得知意外有了身孕——甚至連孩子的父親都不知是哪位客人的時候,香蓮第一次想到了死。
她一瞬間情緒就崩潰了。哪怕被奶娘捂著臉送出府、第一次接客時碰上少女時代的熟人、第一次被刁蠻的客人甩了一巴掌時,她都沒有這麼想死。
這是不一樣的。這是在孕育、創造一個新的生命。
這件事本該是神圣的、莊嚴的。在充滿愛與期待地某一天,它才應該降生。
無論如何,都不應該發生在她這樣,人生已經如同失控的馬車,不知哪日就會跌跌撞撞地駛向懸崖,然后粉身碎骨。
她看著自己尚未顯懷的獨子,沉默地與姐妹談笑,然后沉默地為自己備好了三尺白綾。
——直到那一天。
春紅快要不行的消息,打斷了香蓮預備好的計劃。
她匆匆地暫時藏起白綾,與姐妹們一道,急匆匆地去床邊探望春紅。一看到床上形同枯槁、眼睛灰蒙蒙早已半瞎的春紅,她的淚便抑制不住地奪眶而出。
春紅上了年紀,已經是怡紅館的老人了。如今年華老矣,姿色不再,沒幾個客人有興趣點她,就連抓藥錢,都是她們幾個姐妹湊的。
香蓮很感謝春紅,她覺得對方很像自己的姐姐。
剛進怡紅館時,她怕生,整日哭,服侍不好客人,經常被嬤嬤訓斥,也經常吃不飽飯。是春紅暗中接濟她,深夜里把她摟在懷里哄,拍著她的背,哄她睡覺。
香蓮知道,春紅曾經是有一個孩子的。
——雖然聽其他與春紅熟識的姐妹說,那是個很不怎麼樣的孩子。
“吃里扒外”“勢利眼”“小白眼狼”,不外乎這些形容。
可春紅還是很愛那個孩子,甚至差點為他哭瞎了雙眼。
可惜了,聽說是去外地求學時遭了劫匪,連人帶車都摔下了懸崖,估計早已沒命了。
自那之后,春紅的身體就每況愈下,時常眺望著兒子當初離家的方向,口中喃喃念著他的乳名。
宴秋。
原來他叫宴秋。
那日,春紅看起來著實大抵快不行了。
她年輕時虧空過身子,手臂瘦骨嶙峋,眼睛灰蒙蒙的,像是被一口不甘心的氣吊著,不肯就這麼闔眼。
香蓮跪在床旁失聲痛哭。
她想,這命又不是她自己要選的,這世上也不是她自己要來的。
人這人生,怎麼就這麼苦呢。
她握著春紅的瘦得指骨凸起的手,一邊流淚一邊瞪大眼睛聽著,生怕聽漏她一句遺言。
如果真的有所謂的神仙、所謂的天王老子存在,想必是聽到了她那日虔誠的祈禱的。
香蓮后來想。
那是個披星戴月、踏著風雪而歸,長得極好看、極標致的少年。
衣衫破破爛爛,他的雙眸卻燦若星辰,他小口小口喘著氣,似是從很遠的地方晝夜不停地奔波趕來,一把握住春紅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