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里決明終于坐不住,拎著姜家主君從天而降,這家門戶的謝主君撲通一聲跪下,“不知姜宗主駕到有何要事?”
姜宗主木著臉指了指百里決明,“抱塵山的百里長老要收徒,把你們家的小孩兒都叫出來。”
謝主君喜形于色,趕緊推出家里的孩子。一大幫小孩兒站在庭院底下,個個的眼神里充滿拜師的希冀。百里決明看了半晌,沒看見尋微,他一把拽過謝主君的領子,惡狠狠問:“你家孩子全在這兒?”
謝主君提心吊膽,覺得眼前這男人看起來不想要收徒,倒像要吃人。
他結結巴巴道:“還有個小五,他天生看不見,出行不便。料想長老是看不上眼的,就不讓他出來費這趟工夫了。”
百里決明想說放你娘的屁,把人給爺交出來。
剛要開口,回廊那兒響起下人的呼喊:“小郎君!你慢點兒!”
他扭頭,便見木廊里一個稚弱的少年跌跌撞撞走來,他大而黑的眸子空茫無神,伸著雙手無措地探路。白皙的額頭上有紅印,大約是跌跤撞的。腳下踢到石頭,他一個趔趄,似要摔倒,百里決明閃現在他面前,他跌進百里決明的懷抱。十歲的小少年,抱在懷里,瘦削如春竹。
百里決明低頭看他臉上的傷,問:“摔到哪了?疼不疼?”
他不回話,攀住百里決明的脖子,哭得渾身顫抖。
百里決明心里疼痛,這該是有天大的委屈,才哭得這樣傷心。
“帶我走。”謝尋微哽咽著說。
百里決明把他抱起來,一腳踹開迎上來的謝家主君,帶尋微回了抱塵山。
百里決明想方設法醫治謝尋微的眼睛,始終沒有結果。
托姜氏詢問天音,傳回來的答案竟然是“無藥可救”。百里決明不信邪,翻出阿叔留下的《靈樞經》自學,配出許多苦苦的藥方,一帖一帖試。謝尋微十五歲,童子將藥湯放在他面前。他微笑著道謝,聽得童子足音遠了,熟練地將藥湯潑入窗外的花盆。
師尊費盡心思為他治病,然而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無用功。他的眼疾根本無藥可醫,因為這疾病的根源在于魂魄。
時間溯流,回到第一世和師尊相守的那三百年。師尊在床榻上睡得像頭豬,他站在光下,沒有看到腳下的影子。心中若有迷霧散開,他似乎明白了什麼,即刻修書去往姜氏,請姜賀托聾者詢問天音。天音遲遲沒有回應,他同師尊四處游玩,足跡進入瑪桑。山溝溝里傾盆大雨,竹木亂顫,碧綠的光芒躍動濺落。師尊一向好眠,大雨吵不醒他的酣睡。謝尋微睡不著,披衣而起,推開門扉,便見白發的女劍神倚在廊下,抱劍觀雨。
“表姐何時來?”他笑問。
“剛到。”她的聲音平靜無波,幾乎淹沒于雨中。
“為何來?”他問。
“為你詢天音之事,”她側眸,“天音托我來答。”
她告訴他一切的始終,西難陀師尊和百里小嘰與無渡重逢,純陰命格之無解,召鬼拘靈術中的“魂契”……靜寂的黑暗里,師尊凝聚靈力于指尖,他后腰的咒契泛起盈盈紅光,魂契產生,紅光一震,轉而為金,他與師尊的聯系從此生世不滅,堅不可摧。
他靜靜聽著,雨仍在下,淚水滾落臉頰。
一個人到底要笨到何種地步,才會愿意結下這樣的契約?同師尊在抱塵山一路走來,他最清楚,師尊最大的心愿便是得到超生。
現在師尊為了他無解的命格,情愿陷入無解的命局,忍耐漫長歲月,為他擋災除厄。
喻聽秋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,淡淡道:“如今姜氏主持大祭,一年一次,天下不會有鬼怪存留人間超過一年。即使你吞下老材香,也沒有辦法避過輪回。”
“天音沒有法子麼?”他問。
“沒有。”
謝尋微赤足走上木廊,伸出手接冰涼的雨滴。他想了一會兒,道:“若我沒有猜錯,西難陀渡人往生的媒介是‘明光’。人死后,鬼魂進入西難陀,舉身投入光中。穿過明光,前塵盡散,再世為人。若我能避過‘明光’,是否可以帶著往世的記憶投胎轉世?”
天音是尚未投胎的魂魄之音,即使是他們也不知道這個辦法。
喻聽秋道:“按理來說,可行。”
謝尋微點頭,“我的渡厄八針可以觸及魂魄,若廢去雙目,就可以不見‘明光’。”
喻聽秋許久不曾言語,大雨搖落漫天光影,山林陰沉一片,她站在這片景中,不說話的時候仿佛與山、與雨融為一體。這便是道麼?謝尋微無聲地想。
她沉默良久,終于道:“漫長的歲月不是永生,而是孤獨,你三思而后行。”
“所以我才要陪著師尊啊……”謝尋微回頭看竹樓里的師尊,那個傻子睡得四仰八叉。他道:“這路途太長,太遠,我怎能讓他一人踽踽獨行?”
沒有人比謝尋微更明白等待的苦痛,忍耐的苦痛,他這一生有太多時間花在等待。時間沒有盡頭,師尊的下墜也沒有盡頭。他無法接住師尊,但是他可以陪他一同墜落。
“待我老去,可否請表姐為我施針?”他問。
喻聽秋道:“如你所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