師尊,你真的會回來麼?
兩百年從指縫中流走,歲月恍若窗外的溪水,凘澌而過。他漸漸不抱希望,盡管依舊種著忍冬。抱塵山忍冬開遍,今年春天一至,必定漫山遍野都是金燈一樣的花朵。身邊隨身侍奉的童子來了幾個,去了幾個,他已數不清了。唯一長久陪伴著他的,只有滿山開開落落的忍冬。姜氏近來喧鬧,月月遣人上山,求他收徒。他也體會到了當年師尊的煩憂,果然不堪其擾。
“大宗師,你日日獨居山上,沒個長久伺候的貼心人,多孤單吶。”姜問難的孫子,姜賀勸得苦口婆心,“沒個貼心人照料,萬一哪天摔到磕到,我們這些晚輩也很擔憂啊。”
謝尋微搖頭笑,“實不相瞞,往日我師尊在時,皆是師尊照料我。徒弟照料師父,我看不見得。”
姜賀賠笑,“說的也是。不過大宗師,抱塵山的火法和謝氏風法都只有您有傳承,若您不傳下去,難道您要看著這兩大絕技失傳于世麼?”
謝尋微沉默了,他說的有理。
“好吧,”謝尋微和聲道,“勞煩姜宗主為我擇一美質良才,門第沒有要求,男女亦無喜好,若得眼緣,我便收入門中。”
姜賀喜上眉梢,歡歡喜喜出門宣布:“大宗師開山收徒了!”
這風聲一傳出去,江左震動。家家戶戶拎出自己的子子孫孫,收拾形容,苦背經書,抱佛腳練習術法,只等推出去同其他兒郎娘子一爭高下,定要拜入謝尋微的門下。謝尋微雖然說過不看門第,然而江左門第壟斷嚴重,最后能被選上來的,定然出身世族。
謝尋微近來身心憊懶,一心要清靜,沒心思去管他們的明爭暗斗。他只等姜賀選了人給他,只要人品資質過關,他照單收了便是。
誰知姜賀是個實心眼子,謝尋微說不看門第,只要美質良才,他便在抱塵山上搭建擂臺,明明白白寫好規矩,前幾名方可入抱塵山。擂臺開了四十九天,謝尋微日日被外頭的廝殺喊打吵醒,他終于明白師尊當初為何那麼厭煩仙門。
姜賀盛情邀請他觀擂,他去過一次,打擂者形形色色,什麼樣的都有。有一個拿雙板斧的絡腮胡大漢,聽說是昆山山溝溝里出來的,憑借一身蠻力和半通不通的術法,竟然連勝五場,好幾個江左氏族的兒郎都被他一腳踹了下去。并非謝尋微以貌取人,只是這漢子同他想象中的徒弟相差太遠。謝尋微扶著額,心中猶有秋風過境。
除了那漢子,竟有一些小門小戶的宗主都來參擂。姜賀做事遠不及他的爺爺周全,規矩里忘了寫明年齡限制。這些宗主大多年過五十,敗了擂,還要哭哭啼啼趴在謝尋微腳下,說不收徒,認干兒也使得。姜賀冒著冷汗,忙把他們請了下去。從那天起,謝尋微再也沒去看過擂臺。
“今天是最后一天擂臺了,大宗師,您過去看看吧,勝出者您得收徒的。”姜賀苦著臉道。
“近日勝出者都有何人?”謝尋微問。
“雙板斧。”
謝尋微:“……”
“也有合適的,”姜賀賠笑,“有個郎君資質不錯,年紀看著也不大,就是人傲了些,您去看了就知道。”
謝尋微低嘆,“我等最后一場再去吧。
”
擂臺設在前山的一片空地,離他的茅廬不遠,遙遙能聽見不少人聲。所幸他心靜,并不為外物滋擾。他在竹樓里靜坐,燃香讀書,累了就極目遠眺,看看滿山的忍冬花。他花費了兩百年的時光,讓這忍冬開滿抱塵山,可是他的師尊依舊沒有回來。他唇畔漾起苦澀的笑容,果然,師尊是騙人的。
“時無英雄,使豎子成名!這豎子來自何方,竟敢如此猖狂!”
擂臺那邊越來越鬧了,謝尋微嘆了口氣。
熱烈的喧鬧之中,他隱隱約約聽見一個傲慢的聲音:
“都什麼玩意兒,也敢和我較量術法,趁早回家種地去吧。”
謝尋微怔住了,他疑心自己聽錯了,如此桀驁的口氣,如此欠扁的語調,除了那個人還有誰?是一個同樣傲慢無禮的混蛋,還是師尊的轉世?謝尋微站起身,快步走下木梯。
“小郎君,你說話太過無禮,何必如此得罪人?”
“爺說話就這樣,不爽?忍著。”
此言一出,滿座嘩然。
“無名之輩亦敢口出狂言,有本事你就車輪戰,給我們看看你的能耐!”
那里的爭吵越來越劇烈,謝尋微穿過忍冬花圍繞的曲徑,踏過凹凸不平的青石臺階,撞入了山海般的人群。人太多,擂臺太遠,他看不見,只聽得到雷聲般的喧鬧。
“何須車輪戰?所有人一起上,我讓你們見識見識真正的術法!”
又是一片噓聲,顯然所有人都認為他吹牛。只有謝尋微知道不是,如果真的是他,如果真的是師尊,那他就是有這樣的本事。謝尋微知道,師尊是天下最厲害的人。心潮澎湃,浪花般席卷他的腔子。
他推開一個又一個圍觀的人,擁擠的人群弄亂了他的發髻,弄褶了他的衣裳。漸漸有人發現他是謝尋微,忙不迭給他讓道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