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只小雞崽躍入漣漪,踩起無數水花。這雞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鉆到了百里決明這里,它低頭看謝尋微的水中影,道:“既然舍不得,何必說那麼狠的話?”
聽見它的傳音,百里決明就知道它是誰了。
“你閉嘴。”百里決明沙啞地開口,“怎麼諦聽天音?”
“嚴格說來,從來就沒有什麼天音。”百里小嘰說。
百里決明一愣,“什麼意思?”他舉頭望陰影里的巨臉,它們或歡喜,或忿怒,或寂靜,“那些東西不是天音麼?”
“當然不是。”百里小嘰搖頭,“靈兒,你忘了麼,經書里說:人死后,見一生歡喜忿怒,得寂靜而往生。那些不過是萬千魂魄的心象,它們不會說話。人死之后,魂魄歸于西難陀。這里是上一代人的終點,也是下一代人的起點。數千年來,人們孤步跋涉,來到這生與死的交界。他們叩問的不是什麼神秘的‘天音’,而是這些已死的鬼魂。”
黑暗里,無數透明的霧氣穿梭過百里決明的身軀。寂靜中,他聽見若有若無的低語。
百里決明明白了,這萬千魂魄經歷了世間萬有,快樂、憂愁、苦恨、艱辛……他們擁有一切問題的答案。他看見遠方,喻聽秋疊手閉目趺坐于水中,無數鬼魂從她的身軀穿梭而過,她的身下,倒影變換出那些鬼魂的苦難人生。
“她在干什麼?”百里決明問。
“自然是悟道,”百里小嘰走到她身邊,她安靜猶如雕塑,巋然不動,“鬼魂引她入心域,這里有萬千鬼魂,她將體味萬千人生。千辛萬苦,大道萬化,自在其中。”
百里決明有些發怔,“她要悟到什麼時候?”
“看她的造化了,或許是五十年,或許是一百年。”
這丫頭,堪稱心如磐石,只是苦了穆知深那小子。百里決明嘆了一口氣,轉而問道:“我的問題呢,我該問誰?”
“且看,”百里小嘰輕輕道,“有一個人,等你很久了。”
黑暗盡處,走出一個半透明的人影。他白蒼蒼的發好似積落了畢生的風雪,他立在遠處,淡然微笑,遙遙喚了聲:“靈兒。”
心中仿佛有無限苦潮,漲而復落。仇恨、怨懟、埋怨,到今日皆塵埃落定。
五百年了,所有人都死了。無論是血脈至親,舊時故友,還是他自己。
人生枯榮往復,不過如此。
他應道:“阿父。”
謝尋微醒來之時已在潯州別業,恍惚中記得師尊跳下懸崖之后,他吐了口血,就暈了過去。初一告訴他,謝岑關聯絡應不識,漓水鬼村派了鬼怪過來,將他們接回江左。他心里發慌,師尊還沒有回來,他怎能離開西難陀?
初一摁住他,道:“郎君,恕我直言,您的身子經不得折騰了。百里前輩說過他要為您詢得醫治之法,他一定會回來的,郎君且安心等著吧。”
謝岑關來看了好幾次,謝尋微要麼閉門謝客,要麼倚在床柱邊上發呆。謝岑關想問他這病怎麼回事,鬼侍們對謝岑關的態度和對百里決明如出一轍,皆閉口不言。穆知深沒有音訊,穆家大門緊閉,那廝不知道去哪了,也沒法兒問穆知深。謝岑關打聽不出什麼,只好安撫尋微百里決明不日便回,要他好好養身子,安心等候。漓水鬼村傳來訊息,謝岑關雖然放心不下謝尋微,但待在潯州也起不了什麼用處,便回漓水去了。
等待,又是等待。謝尋微披衣而起,靠在月洞窗邊眺望遠方。他這一生已經等了太久,他還剩下多少時日?
他凝望窗邊的忍冬樹,綠葉郁郁蔥蔥,燦黃的花骨朵包包鼓鼓,似是將要盛放的景象了。他記得他們出發去西難陀的時候正值秋天,將近冬日,如今已是第二年的春季,鬼國時序不齊,西難陀亦然,想不到他們在里面蹉跎了那麼久。
師尊臨走時說,忍冬花花開的時候他就會回來。現在忍冬花即將盛放,他會遵守諾言麼?謝尋微伸出手,勾了勾那些漂亮的花骨朵。會的吧,師尊向來守諾。
他心中又燃起希冀,像微微的燭火照亮心房。他一心一意盼望著忍冬花開,聽從鬼侍的勸諫調養身子,梳理靈力。只要減少走動,減緩血行,這已近心脈的針還能再撐些時日。不再奔波,臥床靜養,心口不那麼疼了。憔悴蒼白的模樣太丑陋,他希望師尊回來的時候他氣色好一些。
春風吹來冷雨,淅淅瀝瀝打在屋檐。他慌慌張張,喚來鬼侍為忍冬樹覆蓋油布。他害怕雨打謝了花,醒來只見滿地殘蕊,師尊不再回返。
仿佛度日如年,他趴在窗臺,守著那一樹花骨朵。
過了兩天,日頭又暖了些,他從熟睡中醒來,驚喜地看見忍冬花開了兩三枝。細弱蜷曲的花瓣,一絲絲一條條恍若絨羽。
師尊,你要回來了麼?
他看見鬼侍急急匆匆從回廊里過,往他的寢居來。是師尊回來了麼?他想。他匆匆忙忙站起身,鞋忘了穿,赤著足走下腳踏,跌跌撞撞趕向門口。
推開門,正好看見初一,他手里捧著百里小嘰。
百里小嘰跳進屋子,艱難爬上月牙桌,它的肚子鼓鼓囊囊,好像裝了什麼東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