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、老、病、死,他跳過了人生的中程,直奔死亡。尋微,太快了,實在是太快了。”
“所以你把你的肉身給了他。”
百里小嘰輕輕點頭,“給他我的軀體,給他我的名字,給他我的身份,但我沒有給他我的過往。我們要完成他生前的心愿——長大。他將自己活,自己長大。他或許會成為一怒而天下懼的大丈夫,也或許會無所事事每天為明天吃什麼而發愁。他或許會濟世扶微行天下之大道,也或許會兩耳不聞窗外事,睡到日上三竿起。沒關系,都沒關系。只要他嘗遍喜怒哀樂,歷經快樂與痛苦,知道什麼是生,他便會知道什麼是死。
“當他了解一切,我們就會打開他記憶的封印。五十八年前,我在西難陀告知瑪桑陰魂你師尊終有一天會來到這里,請他們屆時幫忙指引。我帶走一個瑪桑鬼怪,置于穆家地堡守護西難陀的秘密。又以連心鎖傳訊,告知兄長我接下來的計劃,教他如何度銀針給仙門百家,封鎖我重傷將死的消息。
“接著我服下了老材香,初初成為鬼怪,我沒能像靈兒那樣保持神智清明,我失去了自我。兄長將我接走,按照我們之前的打算,將靈兒的魂魄移入我的肉身,還要封印靈兒的記憶。棘手的是,這個封印必須讓他自己無法察覺。兄長想了個法子,他將封印符紋印入肉身的骨骼,所以我的肉身既是靈兒的皮囊,也是靈兒記憶的封印。當靈兒離開這具肉身,就會想起過往的一切。
“靈兒和阿蘭那是天音靈媒,甫一成為鬼怪就是鬼中惡煞。
而我和你父親一樣,須得重新修行。你父親在鬼國花了多久,我不清楚,我花了五十余年的時間才找回神智。”
裴真嗓音發澀,“所以是你在抱塵山向姜氏傳訊,告訴他們師尊是鬼怪。是你,逼著師尊往前走。”
“那是唯一的辦法,你師尊很強大,倘若他功體全開,就算是我也不是他的對手。不集結仙門百家的力量,我們無法摧毀他的肉身。”
“你們失敗了,計劃出了岔子。我將師尊挪入秦秋明的肉身,師尊在昆山鬼域蘇醒,并沒有想起曾經的一切。”
“我們的確失敗了,但是計劃并沒有出錯。”百里小嘰提示他,“正如我一開始所說,他必須要勇敢。他長大了,可他還不夠勇敢。你的鬼侍應該告訴過你,你師尊在昆山出棺的時辰延捱了一炷香。”
“一炷香……”裴真想起來了,“你的意思是,在那一炷香里,師尊自己封印了自己的記憶。”
另一邊,冷冷清清的棺室里,百里決明低眸凝視著棺材里小小的自己。
原來心域里那個夕陽封印不是無渡下的,是他自己。是他在昆山醒來,被無限的悲慟與恐怖淹沒,他彷徨無措間,自己給自己施加的術法。與其說是“封印”,不如說是“切割”。切割“小靈童”的回憶,封印一半的功體,既然他成為了四體不勤只為養徒弟而奔波的“百里決明”,那就讓他永遠成為百里決明。
當夕陽在心域里升起,那個孤單的小孩兒就出現了。他是百里決明切割出來的自我,他承受“小靈童”的悲哀與苦痛,而百里決明只需要記得抱塵山上成為“百里決明”的五十年。
他蹲下身,痛苦地抱緊頭,疼痛來自腦海深處,他喘不過氣來。為什麼要讓他記起來?他想要逃避,卻無處可逃。他顫抖著,忽然聽見門扉吱呀一聲響。誰進來了,是裴真麼?他來找他了?
一雙臟兮兮的赤足停駐在他眼前,他緩緩抬起頭,看見他黑發覆面的母親。她的頭轉動了兩下,原本是后腦勺的位置轉到了前面。她蹲下身,同百里決明面對面。時隔五百年,百里決明再次看見了阿蘭那的歡喜法相——一張僵硬而悲哀的笑臉。
“靈兒……外面、危險,跟阿母……回家……”
心口輕輕疼了一下,他好像知道阿母為什麼總用這副笑臉對著他了。她想要對他微笑,她怕他害怕。悲哀的是,那時他仍然恐懼得無以復加。
他伸出手,輕輕撫摸阿蘭那的臉頰。
他喚了聲:“阿母。”
百里小嘰接著道:“原本的計劃是待我恢復神智,姜若虛將你師尊挪出十八獄,想不到被你捷足先登。故而我們將計就計,啟用了計劃第二步,我從鬼國帶出了喻連海,把他的頭顱埋在喻府地下。喻連海現世,姜若虛就有理由重啟地裂。你師尊才能進入鬼國,一步步走回西難陀。”
裴真低笑,“原來我一直被你監視,難怪座師如此用信于我。”
百里小嘰道:“抱歉,我必須如此。”
“還有缺漏你沒有解釋,”裴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掌心,“五十八年前你成功抵達西難陀深處,便知四陰童子并非進入西難陀的鑰匙,你和無渡爺爺為何還要尋我,將我帶到師尊身邊?”
百里小嘰注視著他,緩聲道:“還記得我說的麼?勇敢。
”
裴真怔然半晌,靜靜落下淚來。
他明白了。
三百年前,小靈童會為了桑桑直面鬼母,逃出鬼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