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我二人,必要滌清仙門,重振道法。”
他單膝跪在兄長跟前,一字一句,字字堅定:“兄長的路,決明為兄長平。”
兄長走了,他不再接診病患,清空了溪谷小院,回王寨居住。他成日心不在焉,阿蘭那也是,竟一反常態沉默了起來,趴在窗臺望著中原的方向,一望就望許久。阿蘭那每天都來王寨,好奇地撫摸百里渡用過的筆墨,用他的狼毫筆學寫中原字,宣紙上全是歪歪斜斜的“百里渡”。偶爾不小心睡著了,一覺醒來,臉上全是淚水。阿蘭那竟也學會哭泣了。
“你這麼喜歡他麼?”百里決明遞給她巾帕。
“是啊,就是很喜歡啊。”她抱著膝蓋,把尖尖的下巴擱在膝頭,“阿弟,我不想當天女了。我想和阿渡一起過簡單平凡的日子,做所有夫妻會干的事兒。阿渡負責做飯,我負責洗碗。阿渡曬被單,我幫他牽角。阿渡練劍,我站在一邊夸他厲害。阿渡看書,他看左邊那一面,我就看右邊那一面。”
百里決明道:“你不認識中原字,世上沒有書一面中原漢文,一面瑪桑羽蟲篆。”
“我可以學呀,我這麼聰明,一定一下就學會了。”她給他看她寫的大字,全是“百里渡”,“你看,我寫得多好。”
寫得真難看,百里決明想,他四歲寫在泥地里的字兒都比她寫的好看。
“阿弟,你說我和你兄長般配不般配?”阿蘭那問他。
百里決明低眸看她,不回話。
“快說,”阿蘭那兇巴巴地威脅他,“不許說我不想聽的話!”
“般配。你們很般配。”他終于妥協了。
阿蘭那甜甜地笑了,“真巧,我也這麼覺得。
”
他很想告訴她,事情并非看上去那樣美好。不管是他還是百里渡,都配不上燦爛的阿蘭那。不過那時候的他更在意遠方不知生死的百里渡,若百里渡死于抱塵山的奪位之戰,那麼什麼都不必再說了。傍晚,阿蘭那走后,案上的連心鎖閃起了光。半個月了,百里決明終于收到了百里渡的訊息。
“兄長,你還好麼?”他的聲音帶著顫抖。
“很好,勞阿弟憂心了。”連心鎖里是百里渡慣常帶著笑的聲音。
那時百里渡正在抱塵山上,鮮血流下一級一級的臺階,山野里伏滿尸體。他拔劍,刺進他同門的咽喉,然后拔出,鮮血染紅了他的視野。他微笑著對連心鎖道:“糖飴還有麼?你不要天天吃。”
“嗯,我知道。”
他回眸,他的仇敵已經死盡,他的擁躉向他下跪。螻蟻一樣的人們埋沒在鮮血和塵埃里,只他孤身站在抱塵山的最高處。他望著遠山紅霞,道:“兄將清掃門庭,弟可歸矣。”
百里決明捧著連心鎖等了半晌,那頭問:“還有事麼?”
百里決明遲疑著道,“你沒有問阿蘭那。”
“……”百里渡困惑地笑,“我為何要問阿蘭那?她最近如何,你要走了,她一定很不舍。”
“她喜歡你,阿兄。”
那頭沉默了一會兒,才慢慢道:“討厭我的人很多,喜歡我的人也很多。我不能一個一個把他們殺光,也無法一個一個去感謝。阿弟,你怎麼了?”
這才是真正的百里渡,百里決明知道,阿蘭那卻不知道。兄長對每個人都很好,但他從未真心愛過誰。他可以帶著最溫暖的笑殺人,那些人至死都無法相信他的劍如此冰寒刺骨。
他們兄弟二人從兩根誰都能踩死的草芥走到如今萬人之上,靠的不是百里挑一的先天火法,而是一顆冷硬如鐵的心。
“不過……”連心鎖那頭又出聲了,“若阿蘭那肯來中原,我自當親自相迎。比起仙門百家塞過來別有用心的女人,至少我們不必提防阿蘭那。”
“不必了,她不會來的。”百里決明切斷了靈力流。
他處理完雜事,決定啟程回中原。阿蘭那蹲在門檻邊上看他收拾行李,淚珠斷了線似的劈里啪啦掉在地板上。百里決明一邊疊衣裳,一邊道:“忘了兄長吧。你不適合嫁給他,也不適合去中原。”
“為什麼不適合?我和阿渡在一起的時候,我們倆都很開心。”她哭得倒不過氣來,“就是因為你討厭我,你總是嫌我吃得多。我以后不吃了,還不行嗎?”
“……”百里決明被她氣得兩眼發黑,努力平了平氣,道,“天底下的壞人排個號,兄長與我必是首屈一指。你厭惡瑪桑王室,因為他們傲慢無禮,相互傾軋,充滿殺戮與血腥。中原又何嘗不是?阿蘭那,你聽好,兄長與我一起殺過人,埋過尸,我們從不是什麼懸壺濟世的好人。他這回回去,抱塵山半數的人死在他劍下。我們的同門師兄弟,妻兒家人雞犬不留。”
這些腌臜事他向來不愿提,不是不敢面對,而是懼怕阿蘭那知道他們剝了世家貴胄的皮,其實是兩個心黑手辣的惡賊。
阿蘭那呆呆地望著他。
“你應該待在你的琉璃塔,當一個單純善良的天女。外面的鮮血和塵埃,你不要沾。”百里決明背上包袱,“我走了。
”
阿蘭那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獨木樓梯下,她怔怔地,腦子里紛紛雜雜亂成一片。千年來的沉睡與蘇醒,琉璃塔里不變的朝朝暮暮,每一年以同樣的角度照射進窗牖的夕陽,她蹲在陽光斑紋里細數飛舞如蠓的塵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