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她雙手交疊在懷里,“行了,你們想看的都看完了。在迦臨記憶里的那個男人不錯,小孩兒,他是你的夫郎麼?”
喻聽秋聳聳肩,“算是吧。”
“你并不愛他。”般遮麗目光犀利。
喻聽秋笑了,“怎麼?你負了迦臨,卻要來指責我?你說得對,我并不愛他,我要走至高無上的大道,修天下至強的無情劍。可惜無情的前提是忘情,忘情的前提是有情。有人在我悟道以前斬斷了我的情根,我不會再有多余的情與欲。”她舔了舔嘴唇,“可是,總算我運氣好,遇見了你。”
般遮麗低眸笑,“你在我的記憶里嘗到了情的滋味兒麼?”
“遠遠不止,”喻聽秋望向自己的手心,“我看到了熾烈的情,沸騰的欲,也看到了誤會難解的畢生遺憾,和陰陽兩隔的無限蕭索。”
“你悟到了什麼?”
“天傾西北,地不滿東南。人間有離合,天地有殘缺,唯大道圓滿,不增不減,始終如一。”
般遮麗嘆息,“你的郎君把清白給了你。”
“不用擔心,”喻聽秋擺擺手,“在中原,男人的清白不值錢。”
“真是個心硬如鐵的孩子,”般遮麗道,“他們選你做我的靈媒是對的,你像我。既然你下定了決心,那就跟著你的同伴去諦聽天音吧。它無所不知,有問必答。它會告訴你,你的無情道在何方。”
喻聽秋躬身長揖,“多謝王君。”
“去吧,”般遮麗笑容溫和,“我的族人會為你們指明方向。三百年了,你們來得總算不是太晚。”
般遮麗的身影越來越淡,那是超度的征兆。喻聽秋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退,再次睜開眼,乍然看見粲然的亮光,頗有些不適應,用手擋了擋。
四下一看,她正歪在穆知深懷里,百里決明他們都圍著她,裴真正在號她的脈,連百里小嘰都蹲在百里決明的腦袋瓜子上,睜著綠豆大的小眼,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。
她有些發懵,“干嘛呢?”
“終于醒了,”百里決明長舒了一口氣,“我解除術法,你這丫頭卻一直不醒,約莫是術法出了什麼岔子,嚇爺一大跳。”
“現下感覺如何?”穆知深神色關切。
喻聽秋坐直腰板,“沒出岔子。般遮麗的鬼魂將我拉入她的心域,嘮了會兒嗑。她說我們對她的尸骨不敬,原本要找我們麻煩的,看在咱們領頭人的份上,不和我們計較。”她左右看了一圈,“話說回來,咱們領頭的人是誰?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裴真。百里決明訝異問:“不是爺麼?你們看裴真干什麼?”
裴真笑瞇瞇安撫他,“自然是前輩,我什麼都聽前輩的。”
“哼,”百里決明滿意了,“這還差不多。”
“她還說,她的族人會為我們指明天音的方向。”喻聽秋道。
“族人?”百里決明擰眉。
大家伙望向窗外,明光已經出現了,他們在般遮麗和迦臨的回憶里耗費了一個晚上,現下已是西難陀的白天了。百里決明推開木門,踏上粗壯的褐色藤蔓,外頭的朦朦紅光充盈視野,他霎時間睜大了眼睛。墨綠色的望天樹間,層疊交錯的寬大枝葉下,數不清的藤蔓上,立著許許多多面目各異的鬼魂。他們大多膚色黝黑,斷發紋身,一看就是瑪桑人。所有人都指著同一個方向,那是西難陀白塔的所在,也是天音的所在。
“你們……”百里決明喃喃。
幾近透明的鬼魂收起手,撫胸長躬。這是瑪桑人的禮節,意為歡迎尊貴的客人。做完這一切,他們的身影一個個接連蒸發,消失,化為點點星子一樣的細小微光。叢林里飛滿了這樣的光,他們等待數百年,終于完成了心愿,得到了超度。
喻聽秋環顧左右,道:“他們好像一直在等我們。”
謝岑關掩著嘴低聲說:“百里前輩,幸好你換了副殼子,他們沒把你認出來。”
不,恰恰相反。裴真伸出手指,一粒光棲落在他白皙的指尖。他們早已認出了師尊的身份。
第118章 白塔(二)
他們按照瑪桑人的指引,來到叢林的盡頭。出了密林,眼前豁然開朗,山脈在他們腳下降低,青翠的灌木向下延展,隨風搖曳枝葉,深淺不一的綠色左右浮動。最凹處是廣袤平緩的谷地,青白色的水流分支、集中、洇漫,描出一朵六瓣蓮的形狀。刺水芒草蕩在白波之上,翕動,連成蒼蒼一片。一座偉壯的大理石白塔岑陡屹立在谷地中央,塔身多處被鑿空,看上去頗為奇特。塔后面傍著一座嵯峨的高山,連嶂絕頂,頂端直插云霄。
原本是極美麗的景象,只是一切光景都被明光罩住了。塔下白璧伸展出無數粗如嬰兒小臂的黑色鎖鏈,每條鎖鏈都扣著一個鬼怪的脖頸子。枷鎖上印著鮮紅發光的咒紋,那些鬼怪或者皮肉盡脫只余枯骨,或者渾身上下綁著臟兮兮的繃帶。這些鬼怪約莫都被邪怪寄生了,全都蜷著身子呼呼大睡。放眼望去,白塔周圍被他們圍得像鐵桶一樣。
根據般遮麗的記憶,他們是陰木寨里走出來的,跟隨瑪桑人西遷的鬼怪。西難陀有邪怪,被邪怪寄生之后神智漸喪,行動不由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