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開始歇息的時候大家還有話聊,越往后,隊伍愈發沉默。能說的話都說盡了,離開謝岑關的篝火堆第七天,他們沒有看到任何與西難陀有關的東西。相差的時間在拉大,大家心里都浮起不好的預感。在鬼域里迷路意味死亡,在鬼國里迷路意味著不得超生。
判斷有沒有離開鬼國的方法很簡單,就是看天色。鬼國里永遠是黑夜,離開鬼國就可得見天日。生前的百里決明記載西難陀有白天,他們如果進入了西難陀,一定可以看見天光。他們跋涉了整整十天,莫說太陽了,連星星都見不著。四下永遠籠罩著漆黑的夜色,虬結猙獰的巨樹猶如鬼怪,無聲無息矗立在黑暗里。
十天,這個時間太久了,他們一定陷在了什麼詭異的術法里。
大家不再前進,就地扎營,圍坐在一起推測原因,再一個個排除。
首先是鬼打墻。一路上沒有見到先前刻下的熒光朱砂,不是這個原因。
其次是路線出錯,他們走歪了道兒。原路返回到謝岑關的篝火火堆,拿出羅盤校正路線,再走了十天,依然沒能走出去。
那麼就只剩下最后一個原因了——鬼母搗亂。
百里決明氣得腦門子疼,站起來環顧四周,夜色濃郁,仿佛蓋在他們頭頂的大鐵籠子。鬼母一定跟著他們,但是看不到她在哪兒。他繞著營地走了一圈,道:“我知道你跟著我們,沒錯,你兒子在我心域里。你們兩個有什麼恩怨,能不能等老子辦完事兒再說?”
無人回應,鬼侍和裴真他們站在篝火那兒,望著百里決明。
百里決明很不耐煩,氣道:“你困住我們有意思麼?出來,爺把惡童也叫出來,你倆聊。”
仍舊無人回應。
百里決明心煩意亂,若遇到旁的鬼怪,他便拔刀劈得它們后悔不去投胎。現如今這個女鬼神出鬼沒,百里決明即使拔刀也不知道往哪兒砍。她到底在哪兒?百里決明逡巡四周,草葉交織,黑暗里影影幢幢。
忽然,他在十尺外的一根扁擔藤后面看見一個人影兒。
那影子大半截身子藏在藤蔓后面,露出一個伶仃的小腦袋,好像在偷看百里決明。
你爺爺的,終于找著你了。
鬼母速度奇快,要逮她須得出其不意。
百里決明假裝沒發現鬼母,回到篝火那兒道:“這兒悶得慌,我去溜達溜達。”
“前輩……”裴真不甚贊同,然而不等他起身,百里決明已經閃身進了林子。
百里決明進林子之后,剩下的人圍著篝火靜坐。有時候有一搭沒一搭聊兩句,奈何大伙兒都不是愛說話的人,大部分時間靜默。百里決明功法高強,能奈何他的鬼怪不多,他們不是很擔心,只靜靜等他回來。裴真望著篝火頭疼地想,師尊不守規矩,遲早要出岔子,一會兒要好好教訓他。
坐了沒多久,方才百里決明消失的方位響起軋軋的腳步聲。腳步聲停留在不遠處,沒再響起。裴真睜開眼,往那兒看。一個人影站在半人高的灌木叢里,將他望著。天太黑,看不清楚模樣,但他熟悉師尊的輪廓,那高挑的身材一看就是師尊。
裴真頗為無奈,師尊有時性子狀若孩童,弄出些奇怪的動靜也不稀奇。
他耐著性子道:“前輩,此處兇險,還是不要隨意走動得好。你若無聊,我同你下棋如何?”他把棋盤擺出來,“你執黑?”
百里決明不出來,藏在草叢里道:“媳婦兒,過來。”
篝火邊的人和鬼默默睜開了眼,全都看了過來。
裴真愣住了,這是頭一回師尊如此喚他。說實話,有些突然,裴真感到措手不及。
“前輩,”裴真笑問,“你方才叫我什麼?”
“媳婦兒。”百里決明回答,還沖他招手。
非但沒有喜悅,反而是一種怪異的感覺涌上心頭,裴真瞇起眼,負手在后,對初一做了個手勢。草叢里的人影無論身形輪廓還是聲音都與師尊一模一樣,但是師尊怎麼可能這麼喚他?那個別扭的家伙最多在心里頭喊媳婦兒,要他說出口,他恐怕寧愿當一只只會吭哧吭哧叫喚的豬。
初一離竅,以鬼影的形態進入草叢。
“過來。”百里決明又道。
裴真笑了,“你叫錯了,你該叫我夫君。來,喚聲‘夫君’我聽聽。”
草叢里頭的人影不吭聲了。
鬼影回竅,初一面色凝重,道:“郎君,的確是百里前輩。”
怎麼會?裴真略怔了下,心念電光火石般閃過,忽然明白了什麼。
“媳婦兒,”草叢里的人影再次重復,語調同之前別無二致,“過來。”
反復說一句同樣的話兒,這癥狀同謝岑關一模一樣。裴真擰著眉頭道:“中招了麼?”
連自詡天下無敵的師尊都中招,這是什麼奇詭的術法?
穆知深忽然按住他的肩膀,沉聲道:“他的姿勢很奇怪。”
百里決明正動作緩慢地向他們招著手,裴真發力于目,黯淡的光線里,他悚然看見師尊在用手背招手。
山村里的老人家常常教育子孫,趕集路上碰上用手背招手的人,千萬不要搭理他,更不能讓他搭順風車,因為這種人一般都不是活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