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到橋心,一對鴛鴦從橋洞游出來,他扔了個石子兒,把其中一只砸得嘎嘎亂撲騰。他就是這麼個性格惡劣的混蛋,他不好過,全天下都別想好過。心情還是不好,兀自到池塘邊丟石子兒,石頭撲通撲通跳了好幾下,沒入圓圓的漣漪。他又覺得無聊,揣著袖子踱過深而長的石頭巷子,一個裹著青花頭巾的婦人蹲在石獅子底下洗衣裳,嘴里唱著哩哩啦啦的江南小調。
無人巷角,百里決明蹲在墻根看著滿地落葉。他想,活著真沒意思。
一雙皂靴停在跟前,他仰頭,望見師吾念的臉頰。這小子垂頭看著他,黑鐵面具下是精致的下頜線,乍一看真像裴真。
“到穆家,為何不提親,卻找裴家人?”師吾念問。
“老子樂意,”百里決明很不耐煩,“就愛找他們碴。”
“明明說要提親,為何不提了?”師吾念又問。
“不想提了,沒意思。”百里決明說。
“既然沒意思,為何又打算提親?”
百里決明煩了,不想搭理他,“靠邊兒站行不行,影響我看風景。”
“為何得知裴先生成親之后,你就這般古怪?”師吾念仍不停發問,“義父,你不是厭惡裴真麼?我說過,你想要什麼我給你什麼。區區一顆人頭,我為你送來。”
百里決明急了,一下站起來,“你敢!”
師吾念笑了,靜謐的笑影兒在他唇畔緩緩擴大。
“看來義父并不想殺他。”他曖昧地低笑,“深惡痛絕,卻念念不忘,義父好生奇怪。”
這小子喋喋不休嘰里呱啦,百里決明越發狂躁,“你到底有完沒完?今天我心情不好,你離我遠點兒。我不想殺裴真,我也不想娶親,我就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!給爺麻利滾蛋,讓我一個人待著!”
風拂過,一片燦爛的銀杏葉飄過他們中間。
師吾念看著他,柔軟的眼波里帶著瀲滟的笑意。百里決明忽然覺得哪里不對,他同這男人面對面,眼對眼,夕陽照耀師吾念的面容,他白皙的下巴近乎透明。百里決明的心突然就怦怦跳起來,因為這揶揄的眼神,他無比熟悉。
有一個人的笑也這般瀲滟生光,仿佛春風掠開湖上碎冰。
師吾念慢吞吞從懷里抽出一根臟兮兮的發帶,這家伙嫌發帶臟,只用兩根手指頭捻著。
“這發帶是誰的?義父為何帶在身上?”他好整以暇地瞧百里決明,“讓我猜猜,該不會是裴真裴先生的吧?”
“……”百里決明急了,想都沒想,劈手奪過那發帶,一股腦塞進嘴里。
萬沒想到百里決明這番作為,平日里泰山崩于前都不動聲色的師吾念露出了愕然的神色。發帶難咽,百里決明嘔了好幾下,拍著胸口硬生生把它吞了下去。爾后直起腰來,厚著臉皮道:“哪來什麼發帶,我怎麼沒瞧見?”
師吾念哭笑不得,“罷了,不同你歪纏。我問你,”他是鐵了心把事兒挑明,“你到底喜歡誰?”
“關……關你什麼事兒?”
眼前男人步步逼近,頎長的影兒將百里決明罩住,百里決明感覺到危險,好像預感到什麼,心里開始發慌。
“你到底喜歡誰?”師吾念又上前了一步,他們之間的距離只剩幾寸。
“你你你你……你想干嘛你!”百里決明真的慌了。
他后退,后背一下抵上墻,脊背硌得生疼。
“回答我。”師吾念低聲說。
“穆關關。”百里決明說。
“你再說一遍?”師吾念瞇起眼,眉宇間風雷暗蓄。
他討厭聽見這個名字。
百里決明是頭倔驢,死咬著這個名字不放,“穆關關!”他別過頭嘟囔,“我就喜歡穆關關,怎麼著,有本事你打我啊。”
“打你?”師吾念氣得經脈發疼,“我倒真想好好把你打一頓。”
他忽然傾身,一手撐在粗糙的石磚墻上,臉頰越過燦爛霞光,親上了百里決明的嘴唇。兩人相觸碰的那一瞬間,他們中間的夕陽被吞沒,琥珀黃的天地里金燦燦的銀杏葉飄散,落在他們的發梢頭頂。
清冽的男子氣息,發梢淡淡的幽香,唇瓣的細膩微甜,無一不昭示著……師吾念,就是裴真。百里決明記得裴真嘴唇的味道,記得裴真舌尖的溫度,那幾個旖旎而不可言說的夜晚,他無數次觸及裴真不為人知的隱秘甜美。現在,它們統統回來了,在潯州的夕陽晚照,在此時此刻。
親吻嘴唇還不夠,裴真撬開他的牙關,用舌尖描摹他虎牙的輪廓。他的六瓣蓮心在發燙,怦怦跳,跳得太劇烈,把胸腔肋骨撞得好疼。師吾念,不,裴真的手臂圈著他,夕陽的光暈籠著他,他好像置身于一個不存在的世界。隔墻的吆喝聲、叫賣聲、馬車輪子軋過石板的聲響……統統遠去,他只聽得見他們的呼吸彼此交纏。
裴真親夠了,微微直起身。漸漸收斂的夕陽里,他摘下了面具。烏濃的眼眸,白皙的臉頰,端的是白璧無瑕。他是畫壁上的神仙上人,不在人間。百里決明望著這張熟悉的臉頰,腦子一片空白,徹底懵了。
這個漂亮又囂張的男人摟住百里決明的腰,熾熱的呼吸繞上他的耳畔,低低問:
“前輩,我再給你一次機會,仔細、認真地想一想,你到底喜歡誰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