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,更不知道裴真為什麼是這麼個王八羔子。他左右看,師吾念的園子好多木芙蓉,一朵比一朵燦爛,然而他望著這些姹紫嫣紅,只覺得它們全都是狗屎。
他這麼想著,就說出了口:“兒子,你的木芙蓉都是狗屎。”
師吾念:“……”
“把我埋了吧,我不想看到它們。”百里決明合上眼。
“若義父不喜歡,我著人將它們都摘了便是。”師吾念頭一回弄不懂他師尊了,師尊傲慢、囂張、欠扁,卻從來沒有這麼讓人……一言難盡。他無奈道:“義父遇上了什麼煩心事?同孩兒說說,我為您排憂解難。”
“兒子,”百里決明睜開眼,輕聲說,“這世間的難題都是解不開的,要不然怎麼會叫做‘難題’呢?人這輩子,就是不停地要和過去的東西做了斷。到蹬腿的時候,就在你和所有人中間狠狠切一刀。所以惡鬼尤其悲哀,明明已經蹬腿了,已經斷氣兒了,還被人世間的東西牽著拉著,升不了天。”
師吾念愣了,“義父,你在說你自己麼?”
“是啊,”百里決明滿心傷悲,“想斷斷不了,苦啊。”
師吾念嘴角微沉,心里頭發涼。師尊是什麼意思呢?這世上他最惦念的人,無非就是謝尋微。從前說要為了謝尋微活,要照顧謝尋微一輩子,現在統統成了他的負累了麼?師吾念氣得經脈發疼,低下身,咬著銀牙說道:“你把話說清楚。”
師吾念的碎發垂下來,百里決明又聞見曾在裴真那兒聞過的味道,心里頭更凄涼了。
“你用的什麼澡豆?”百里決明問。
師吾念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問這個,按捺著性子回答:“桂花蕊熏的。
”
“給我看看。”百里決明坐起身,土塊嘩啦啦從他身上滾落下去。
師吾念默默盯了他半晌,轉身引他去看澡豆。到了調香的小院,太陽底下曬著一筐筐干花,濃濃的香味兒在空氣里浮動。師吾念指給他看一缸雪白澡豆,“按照‘千金方’調的,青木香、真珠、蜀水花各三兩,再加四兩櫻桃、木槿、白蜀葵和桂花蕊,最后冬瓜瓤汁和成丸。香味淡而不艷,是上上品之選。”
“你還往外頭賣?”
“自然。”師吾念微微笑,“否則我一個人哪用得了這麼多?義父若喜歡,我挑一盒送到你院里……”
百里決明凄涼地想,敢情裴真是從師吾念的鋪子里買的澡豆。
師吾念話還沒說完,就見百里決明一頭扎進了那缸澡豆。香丸漲潮了似的往外冒,劈里啪啦落在地上。不一會兒,百里決明就剩半截身子在外頭。師吾念愕然了一瞬,后頭跟著的鬼侍忙上前,把百里決明拔出來。這廝臉上糊了一層粉末,師吾念取出帕子幫他擦,蹙起眉尖,“義父,你到底怎麼了?”
“沒事、沒事。”百里決明擺擺手,呆了一會兒,渾渾噩噩往回走。
那僵手僵腳的模樣,渾像一具行尸走肉。師吾念望著他的背影,眉心深深蹙起。方才借著扶師尊的時候探了探他的脈,靈力運轉正常,不像是練功岔了氣,岔到了腦子。師尊到底怎麼了?
百里決明把自己關了起來,師吾念著實沒空再去陪他折騰,暫且擱置一邊。搬回來的鐵木匣鬼侍整理了一遍,摘出所有關于鬼童的記載。事關惡童和師尊的聯系,他必須一一過目。
據經卷說,惡童生前號為“小靈童”。他出生時西天有紅蓮彩云,池中紅蓮紛紛盛開。眾人目之為吉祥,紛紛向西而拜。瑪桑說他是蓮花化生,天命童子,當時的瑪桑首領預言他終有一日會回到瑪桑。
“回到瑪桑……”師吾念沉思,“惡童并非在瑪桑降生麼?”
對惡童的記載出奇地少,明明是他們瑪桑天女的孩子,竟然只有只言片語。不過也并非收獲寥寥,連日來閱讀經卷,他們不僅找到了惡童記載,還找到了真正的百里決明留下來的西難陀地圖。
想必這就是無渡在鬼國想要傳達給師尊的訊息,那個被謝岑關偷走的冰蟬玉盒里,一定有東西被他們所遺漏。師吾念清出一個屋子,將家具什物全部搬走,在地上鋪巨幅宣紙。鬼侍將地圖在宣紙上復原,并且放大。整個西難陀城郭矗立在畫里,河渠和地道的走向清晰可見,所有道路河水都圍繞著中間的巨型八角石塔。周遭有許多小山丘,這些小山丘有一個很奇怪的地方,就是它們的形狀、山脈走向出奇地一致,一看就不是自然形成的。
地圖上許多區域被真正的百里決明做了標注:
“至險絕處,死弟子二十,繞行。”
“險,死弟子十,宜繞行。”
“棘手,繞行。”
這說明百里決明曾經帶著子弟探秘過西難陀,直到抱塵山死絕,五十八年前,他選擇了孤身獨往。抱塵山的先輩和百里決明用血肉的代價探路,為師尊找到了一條最佳路線。
繞行過所有百里決明標出的區域,則進入西難陀中心的路線只剩下一條,幾乎要繞整座城一大圈。
師吾念眉關緊鎖,說實話,他不認為這條路線是最佳路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