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的執念是什麼,我發發善心,順手把你給超度了。”
惡童沒有立刻回答他。夕陽落在他的眉睫上,他深紅色的眼眸里寫滿哀傷。他的身上有一種無可言喻的悲哀與痛苦,無聲無息地在晚霞里彌漫開。或許是因為以魂封魂,百里決明的心境也受到了男孩兒的影響。百里決明覺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。
“我沒有執念。”惡童說。
“你怎麼可能沒有執念?沒有執念,你怎麼會變成鬼怪?”百里決明按按他的腦袋頂,他松軟的頭發被百里決明弄亂,“你幾歲死的,不超過七歲吧?這麼小就有這麼深的執念麼?”
惡童漠然道:“我是天地間唯一一個沒有執念的鬼怪,也是唯一一個無法被超度的鬼怪。”
這他娘的真是奇了怪了,百里決明頭一次聽見沒有執念的鬼怪。倒確實有可能,無渡那家伙慈悲為懷,從來不會輕易封印鬼怪,能超度的都超度了。暫時沒法兒超度的,比如說百里決明,就擱身邊養著。
罷了,反正不關他的事。
“你知不知道陽極之寶在何處?”百里決明問。
惡童看了他一眼,“不知,據我所知,世間沒有這種東西。”
百里決明不信,這小娃娃這麼小年紀就死了,懂個屁。
他不在乎,繼續問:“陰木年譜里提到的天女,就是你母親鬼母?”
“不錯。”惡童淡淡回答,“她有三重變化,三重分身,當第三重明光消失,她就會在陰木寨里出現。”
“三”,全都是“三”,百里決明皺起眉。
惡童似乎察覺到他的疑惑,解釋道:“‘三’是瑪桑信仰里非常重要的數字。瑪桑人認為,人死前要看見三重光,第一重光里看見一生的歡喜,第二重光里看見一生的忿怒,第三重光里回歸永恒的寂靜。
此后,人才會走向往生。”
“那那些千眼尸是什麼玩意兒?”百里決明問。
“他們是陰木寨的守衛,看那邊。”惡童指向遠方,無數石木寨子在林中隱現。所有寨子的排列呈圓形,一圈圈內斂,拱衛中央的琉璃塔,“瑪桑族人鬼同居,里面是陽木寨,住人,外圈是陰木寨,存棺、住鬼。他們把祖輩的棺材、典籍和祭品放進陰木寨。祖輩受到陰木的影響成為鬼怪,守護整個領地。若有外敵來襲,他們就是保護領地的前鋒。”
這時百里決明才明白那些壁畫,瑪桑人抬棺入寨,這寨子就是他們的祖墳。
“這也太狠了吧,連祖宗都不放過?”
“你不明白,”惡童說,“在瑪桑人眼里,生和死,人和鬼沒有什麼分別。”
“然而他們大部分都被你母親吃了。”
“沒錯。”惡童冷漠地說,“她控制鬼國的功法消耗太大,必須定期食用精血和魂魄來維持靈力,還有她自己永不腐敗的肉身。你們應該慶幸能夠安然逃離,如若魂魄被吸走,你們將永生永世困在我母親的體內。”男孩兒說著,嘲諷地勾了勾嘴角,“很諷刺對不對?曾經不老不死、眾人敬仰的天女,淪落成一只需要食人精血與魂魄的丑陋鬼怪。”
百里決明不知道說什麼好,他著實不會安慰人,安慰對象還是個六歲就死了的小娃娃,不免有些不知所措。男孩兒眼睫低垂,誰都能看出他臉上蒼白的悲哀。
百里決明抓抓頭發,干巴巴地說:“還好啦,挺威風的。我們想事情要往好處想,你娘親自己過得高興就行。我看你娘沒什麼神智的樣子,也不在乎吃人不吃人的。
她有事兒沒事兒巡邏巡邏寨子,抻抻筋骨挺好的,人總是喜歡杞人憂天,為別人難過不值,其實人家過得很好,根本不需要我們操心。”
惡童沒吭聲。
百里決明聳聳肩,轉移話題,“對了,你弟弟呢?”
他們魂魄相連,想必定是惡童的記憶影響了他的記憶,所以他才會在進入鬼國時感到那般無可名狀的恐懼,才會莫名其妙聽見有人喊他“哥哥”。這下子一切都清晰了,“娘親”是鬼母,“哥哥”是惡童,“弟弟”大約就是個誤入鬼國的小孩。
惡童現下被無渡封印在他的心域,那那個弟弟呢?
惡童一下抬起了眼,百里決明望著夕陽,沒有注意到他血色的眸子有一瞬間變得十分兇狠。
“你為什麼會知道這個?”
“我在鬼國看見了一份絹書手札,是你寫的吧?”百里決明說。
惡童沉默片刻,才說:“不錯,是我。”
“你弟弟呢?”
“他死了。”
“……哦。”百里決明搔搔臉頰,忽然發現自己問得實在不合時宜。惡童離開鬼國時是三百年前,過去了這麼久的時光,他弟弟肯定早就死了。按照絹書手札里的記載,惡童說他弟弟變得不說話、不吃東西。現在想來,很有可能是因為食用了黃泉鬼國的食物,身體產生了什麼可怕的變化,就和謝岑關的那具半截尸一樣。而且惡童當時很有可能并不理解他弟弟遭遇的事情,還很天真地等待他弟弟康復。這孩子畢竟六歲就死了,沒見過什麼世面,不能指望他和裴真一樣聰明。
總而言之,他那個便宜弟弟一定是兇多吉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