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我猜得沒錯,為你辦事的鬼怪數目有限,你不能同時讓所有‘人’存活,只能定期讓一些人‘死去’。”穆知深頓了頓,最后問,“不要和我說謊,謝尋微,你同鬼怪交換了什麼,對麼?”
被揭穿真相,謝尋微并不慌張,笑意依舊融融。他歪頭看穆知深,“如果我說對呢?”
穆知深抬起眼,目光一下變得冷厲而肅殺。
“飛蛾撲火,自取滅亡。”
謝尋微款款站起身,踱步到軒窗邊。外面的雪光透過蠡殼窗,蒙蒙的,帶一點眩目的珠光。映照在謝尋微半邊臉上,他朦朧的輪廓美麗又哀傷。他凄涼道:“難道寒山道場就不是火爐?難道在那些男人身邊調笑弄琴就不是滅亡之路?我阿父乃謝氏主君,我阿母乃喻門貴女,大宗師授我經義,師尊教我術法。而今我連任人踐踏的塵泥都不如,你讓我如何不恨?我不求哥哥垂憐,哥哥高義,不如拔出你的刀,將尋微的性命了結于此。”
他閉上眼,晶瑩的淚滴無聲滑落細瓷般的臉頰,砸在冰冷的地磚上,像一顆珍珠碎裂。
美人落淚,如海棠著雨。
沒有人不會為這一幕動容。
除了穆知深。
他淡淡道:“放下你的針,你勝不過我。”
一枚銀針懸停在他的腦后,距離他腦后的強間穴只有一寸之差。
謝尋微斂了笑意,方才的悲傷神色如金漆一樣寸寸剝離。
“穆哥哥真是個棘手的人物。”
“再說一遍,不要叫我哥哥,我和你不熟。”穆知深面無表情。
“可是有一點你說錯了。”謝尋微不動如山,腳下的影子卻在膨脹、長大,罩住整面墻壁,到達屋頂。
他身后的影子猶如一頭兇獸,蹲踞著,虎視眈眈。他溫聲道:“孰勝孰負,尚未可知。”
穆知深望著那影子,問:“拘鬼召靈術?你從何學來?”
“與你無關。”謝尋微并沒有回答,只是露出頭疼的神色,“在寒山道場打起來,暴露了我的鬼侍,應付那些仙門的渣滓很是麻煩。所以穆郎君,我建議你在我的銀針下安詳離去。”他笑得溫柔如水,“莫怕,不疼。”
兩個人沉默地對視,謝尋微的笑容溫和又殘酷,那點著唇脂的嫣紅嘴角仿佛沾染著艷麗的鮮血。然而穆知深始終是淡淡的模樣,他的眼睛是安靜的灰,深沉,又純粹,似乎再兇惡的鬼怪也無法撼動他的平靜。
半晌之后,他垂下眼眸,道:“你很強,比我想象中更強。但你太年輕了,謝尋微,我可以發現你是兇手,別人也可以發現。你太急切,殺人可以一針斃命,可是殺了他們救不出你的師尊。”
謝尋微瞇起眼,“你如何知道……”
“那天夜晚圍剿抱塵山,是我把你從百里決明身邊拉走的。”穆知深說,“所有人都跑過去剖他的六瓣蓮心,那個時候我看到了你的樣子,又痛苦,又哀傷,又憤怒,恨不得殺光所有人。所以我把你拉走了,如果他們看到你的表情,就會知道你和百里決明才是一伙的,百里決明才是你的親人。”
謝尋微沉默了,他凝眸看向眼前這個男人。對于穆知深,他知道的不多,他聽別人說這個男人我行我素,獨來獨往。很多人懼怕他,甚至包括一些仙門的長輩。他行事沒有顧慮,人們害怕這種沒有牽掛的人,因為這種人通常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。
對他印象最深的那次就是四年前他對著自己拔刀,他揭穿了仙門那些渣滓丑惡的嘴臉,警告謝尋微他即將面臨的悲劇。然而謝尋微心中并沒有感激,多年的苦痛讓他心如鐵石。即便這個男人曾經幫助過他,他也可以毫不猶豫地將銀針刺入他的頭顱。
穆知深繼續道:“在今后一年內,我會逐步清理掉這些人,沒有人會發現你是背后的罪魁禍首。”
“為什麼要幫我?”謝尋微問。
穆知深低頭看自己的手掌,“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幫你,就像我想不明白,為什麼人總是要和至親摯愛生死相離。我小時候總是覺得,所有東西生來就在那里,天空永遠在頭頂上,花瓶永遠不會褪色。父親、母親、妹妹,我們大家會永遠在一起。后來我才發現,原來一切都會從光退到黑暗里,去一個你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。”
謝尋微靜靜的聽著,沒有說話。
無盡的雪花在屋子外面飛舞,大風刮過屋頂,像許多大鳥拍著翅子飛過。他們兩個人分明只有幾面之緣,身上卻蔓延著同樣的悲哀。謝尋微小時候也這麼想,他會永遠奔跑在吳中簌簌飄落的銀杏葉里,奔跑在那漫長的長廊,阿母和侍女在他身后追,喊他停下。后來他覺得師尊會一直陪著他,他們曾經靠在寬寬的大屋檐望著星星下許下諾言,要相伴到他八十歲。
可是一夕之間,所有都變了。原來生命會戛然而止,原來災難會頃刻間降臨。
這一刻謝尋微終于明白,他們是一樣的人。
或許是因為同病相憐,或許是因為兔死狐悲,這個叫穆知深的男人對他伸出了援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