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……那個……”醫門吞吞吐吐。
“還有何事?有話直說。”喻夫人瞪著他。
“小、小人記得,這次度脈一共送了十三根針進去,可是……”
“可是什麼!”
“可是只拔了十二根針出來。”
謝尋微輕輕將門打開一條縫隙,看見那醫門額頭滿是冷汗。他抖得像只鵪鶉,結結巴巴道:“還、還有一根針留在了娘子的經脈里。”
“留了一根?有何隱憂?”喻夫人凝眉問。
“說不好,針隨血行,有可能一直留在經脈里循環周轉,也有可能扎破血管,刺傷五臟,造成內腑出血,也有可能進入心脈……”醫門汗如雨下,“總而言之,這根針就像不知時效的毒藥,隨時隨地……都可能要了娘子性命。”
喻夫人沉默半晌,冷哼了聲,“這孩子是先天爐鼎,就算沒有那枚牛毛針,她也活不了多久。可恨我折損了這麼多子弟,換回來一個廢物。”
女人的聲音漸漸遠去,謝尋微靠在門板后面,靜靜地想,師尊,如果您知道他們這樣對我,會不會后悔不帶我死?
暮色四合,天一點點沉下來,他不知道一個人獨坐了多久,猶如一具沒有生命的傀偶。風起了,穿庭過院,像鬼怪的呼號,影子都沉淀在四周,好似無數鬼怪環伺著他。外面的樹葉嘩啦啦響,紛飛的槐葉飄過窗欞,落在他的手邊。他輕輕捻起那片葉子,擦了擦眼皮。睜開眼,無數雙眼睛圍在他身邊。
他差點忘了,他是純陰之軀,招鬼。往日師尊在,鬼魂懼怕師尊的威嚴,從來不敢靠近。現在師尊走了,鬼魂來到了他的身邊。他環顧那些眼睛,或者悲哀,或者痛苦,或者哭泣。
它們像他一樣,在無聲地流淚。
“你們也離開了親人麼?”他輕輕問。
它們沉默著,它們是鬼魂,鬼魂說不了話。
“那麼到我身邊來吧。”謝尋微割破手心,在地上滴血,血液自行流動,畫出一個繁復瑰麗的法陣。這是他在無渡書樓里翻到的禁術,他最終還是沒有忍住好奇心讀了那本書,他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,“拘鬼召靈”的法陣像烙印一樣刻在他的心底。
純陰之血的香氣濃郁地氤氳開,鬼魂猶如獸群一般聳動。那不祥的血光映著謝尋微蒼白的臉頰,他分明在溫柔地微笑,卻顯得無比陰森,無比猙獰。他低聲道:“從今以后我沒有影子,你們就是我的影子。我將給你們血液,給你們肉身。當我死去,我的鮮血供你們分食。你們為我行走,為我殺戮。終有一日我要仙門聽見鬼怪的怒吼,我要江左遍地是血淋淋的鬼魂。”
他抬起臉來,問:
“成交麼?”
鬼魂向他的腳下匍匐,黑夜凝固在他們周圍,比黑暗更加黑暗。鬼魂進入法陣,契約咒符在謝尋微身上成形。
“成交。”
第50章 哀美人兮(三)
銀針度脈持續了整整兩年,喻家依然沒能找到謝尋微體內的血詛所在。喻夫人越發焦躁,她終于發現抱塵山圍剿一戰,喻家損失大半精銳,卻一無所獲。百里決明胸膛里剖出來的六瓣蓮心無人可以動用,花瓣上的徹夜不熄的火焰讓他們連碰都碰不了。六瓣蓮心經過之處空氣滾燙,草木焦枯。仙門只能選擇將它封印在天都山第十八獄,以待來日找到使用它的辦法。
而這個謝尋微,身懷咒詛,無人可以拿走她的元陰。楚摯善的詛咒至今未解,幾乎日日都悶在漆金水榭中閉關,壓制右手上的烈焰詛咒,從水榭里抬出來的爐鼎尸體比往日多了一倍。
“好一個百里決明!”喻夫人咬牙切齒。
底下的兒女不成器,她的年紀漸長,處理庶務慢慢力不從心,喻家的威勢在削弱。穆家那個小子看著不聲不響,手段卻頗有雷霆之勢,最近一年穆家的鑄造生意隱隱有蓋過喻家的趨勢,往日壟斷仙門刀劍的喻家鐵器在潯州竟然失去了市場。
必須想出一個更好的辦法。她似乎有了眉目,召來醫門,“暫時不用給謝尋微用針了,讓她好好調養身子。”
醫門低眉頷首,“是。”
墻角的黑暗里,一個影子默默貼著地磚的縫隙退了出去。陰天,沒有太陽,天光粲白而慘淡。它跟在路過廳堂門口的丫鬟小廝的影子里,閃進假山和花樹扶疏的陰影,經過寬大的屋檐底下,像一只烏鴉一樣貼地飛入墳冢一般的靜園,回到謝尋微的腳邊。
鬼影沒有肉身,無法開口說話,便在地上扭曲身形,爬出蛇一樣的蜿蜒軌跡,以此組成文字。謝尋微見了,低垂著眼眸道:“新的災難要來了。”
影子們蜂群一樣聳動起來,拱起刀刃一樣的脊背。謝尋微在地上滴血,血液滲入黑影。
純陰之血比普通人的血液更適于修煉,他的鬼侍道行增長得很快,初一初二和初三都已經不懼陽光。或許假以時日,它們就能成長成真正的惡煞。
他并不完全依賴這些鬼侍,每隔七天的銀針度脈教會他針法,他在自己的身體上試驗,于醫道頗有所得。他默寫出往日在抱塵山上讀過的《靈樞經》,潛心參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