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看起來只有六七歲,穿素白的開襟短衫,手里緊緊抓著無渡的衣角,滿臉張皇無措。
“師尊……”她喊他,聲音小得蚊子叫似的。
他背過身,丟出一顆子兒,骨頭磨成的棋子打在石桌上篤篤響。他沒好氣地說:“說了幾百遍,本大爺不收徒,回去找你娘喝奶去,不回去爺丟你下去,自己看著辦吧。”
他剛說完,背后響起那孩子的嚎啕大哭,他回過臉,她已經哭成了淚人兒。他那時候還不知道,尋微剛剛失去了娘親。無渡老兒告訴他,吳中謝氏被屠了滿門,只有這個小女娃娃活了下來。
尋微一降生,聲名就傳遍了江左。只因她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,天生純陰之軀,雖然這體質招鬼,但也是絕佳的爐鼎。她是謝家唯一的女兒,被嬌養著長大。謝家把她捂著,誰上門來提親都不答應。直到尋微一歲那年,謝岑關同喻家主君喻連海一同探秘黃泉鬼國,一去不返。謝家沒有喻家那樣厲害的夫人,日漸敗落。謝尋微生辰日的夜晚,刺客提著劍踏入了謝氏的門庭。
她的娘親把她藏在堂屋松柏掛畫后面的密室里,她才逃過一劫。無渡趕到的時候,只看見堂屋冰涼的地磚上,稚弱的小孩兒蜷縮在母親殘破的尸體邊無聲地落淚。從那以后,她從未提過那個晚上。
“行了,這娃娃可憐又怎麼樣,和我有什麼關系?”百里決明“嘁”了一聲,“世上可憐的人多了去了,我還能每個都撿回來當徒弟不成?”
無渡嘆道:“決明,你再考慮考慮。我老了,大限將至,照顧不了她,這個孩子總得有個歸宿。
”
百里決明很不耐煩,“本大爺讓你想法子超度我,你卻讓我幫你養娃娃。我等了你五十年了,你他娘的到底有法子沒?”
老人的目光投向孤零零坐在院埕里的小孩兒,她低著腦袋,用腳尖輕輕蹭泥巴。她不說話,對著自己蕭條的瘦影,安安靜靜,很乖巧,也很孤獨。無渡的目光悠長,他在看那個小孩兒,卻又仿佛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。
“我的時間快到了,完不成你的心愿了,”無渡緩緩道,“但或許……這個孩子可以。”
“你是不是擺了卦?”百里決明狐疑道,“這小娃娃未來會成為大宗師麼?你這般的道行都沒法子超度我,她能行?”他摸著下巴端詳謝尋微,“傻不愣登的,看著不像個大宗師的料啊。”
無渡笑著搖頭,負手走上了山道。他背對著百里決明擺了擺手,“尋微便留給你了,決明,好生待她。你死得太早,從未好好活過。未事生,焉知死?且為了這個孩子,好好活一次吧。”
“活你大爺!”百里決明指著無渡的背影罵,“告訴你,爺就算變成豬,也不會收她當徒弟!”
無渡走遠了,留下百里決明和謝尋微兩個人大眼瞪小眼。百里決明又朝謝尋微放話,“告訴你,我就算變成母豬,也不會收你當徒弟。死了這條心,麻利地去山腰石屋找無渡。趁天還沒黑,盡早走!”說完進屋,哐當一聲大力關上門,整座茅屋都在震動,簌簌落下灰來。
謝尋微一個人坐在石鼓凳上,望著百里決明緊閉的門戶,默默不說話。
月亮出來了,清幽幽的月光漫過窗欞,鋪陳在床前恍若嚴霜一片。
百里決明閉著眼躺在床上,留心聽院埕里的動靜。沒聲兒,唯有蟬鳴在響,一重疊一重。大概走了吧,百里決明放了心,翻了個身。木門忽然吱呀一聲被推開,謝尋微端著木盆走進來,怯生生道:“百里叔叔,洗腳。”
她力氣小,端不穩大木盆,每走一步水就晃蕩一下,許多濺在身上,半邊的衣裙都濕透了。這丫頭怎麼還沒走?真纏上他了?百里決明很是無語,端詳她片刻,道:“你這是給我洗腳呢,還是給你自個兒洗澡呢?”
謝尋微蹲在地上,眼淚汪汪把他望著。
“我不洗腳,出去。”百里決明翻身面朝里邊,不看她。
“不洗腳腳會臭掉的。”謝尋微說。
“要你管,我就愛臭腳,”百里決明冷哼,“明兒就把你送回老賊那兒,滾!”
身后傳來挪木盆的聲音,間或水花晃蕩,劈啪亂響。人終于出去了,百里決明松了口氣,擰身瞧,卻見地上全是水。那丫頭端個盆,水全灑他地上了。百里決明更堅定了送她走的想法,放下床簾子,眼不見為凈。
夜漸深,連蟬鳴都弱了。院子里頭時不時傳來嘩啦啦的水聲,不知道那丫頭在干些什麼?大約是洗澡,可也洗得太久了。百里決明想起來看看,又告誡自己別管太多,明兒盡早送她走,這事兒就算完了。除了他的屋,還有堂屋和廂房,那丫頭能找到屋子睡覺,不必擔憂。他捂住耳朵,不再多想。
夏夜悶熱,床簾子又捂著,百里決明覺得自己睡在火爐里。忍無可忍掛上簾子,再閉上眼睡,終于迷迷糊糊進了夢鄉。背后襲上細細的涼風,他感到舒爽,更好睡了些許。
第二天清早醒來,見床前擱著一把蒲扇,他醒悟過來,是那丫頭為他扇了一宿的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