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里人窮困,在外地務工,死在異鄉,親屬托趕尸匠將他們帶回家鄉。山路崎嶇,遇雨難行,便有專門供他們借宿打尖兒的地方,是謂死尸客店。”
這姑娘的聲口恍若和風細雨,聽著讓人舒心,大伙兒漸漸安定下來。喻聽秋綠著臉道:“我們今晚當真要與這些僵尸宿在一處?”
“廢話,”百里決明沒好氣地說,“要不然指望你們守門?”
他拿起供桌上的破鑼,掄桿兒一敲,所有僵尸驀然抬起頭,睜開渾濁的眼睛,直直舉起麻桿兒似的枯槁手臂。袁二大著膽子拿劍在僵尸眼前晃了晃,僵尸狀如木偶,屹然不動。
喻鳧春納罕道:“秦少俠果然高人,連趕尸都會。”
兔子姑娘淡笑著解釋:“那是趕尸匠的陰鑼,回家的行尸聽它的號令。它們并非怨氣生就的行尸,性情乖順,若表哥敲鑼,它們也會聽話的。”
大伙兒都贊賞她有見識,樂滋滋圍在她身旁。喻聽秋似乎格外看不慣這姑娘,嘁了聲,“瞎賣弄。”
兔子姑娘一怔,低頭不再開口了。
百里決明著人開門,又敲了一聲鑼,所有行尸井然有序地轉身,一個接一個螞蚱似的跳出門檻。袁氏兩兄弟連忙闔上門,上了鎖。百里決明伸了個懶腰,躺在曲尺柜臺上打盹兒。年輕人們睡不著,圍在火塘邊上低聲交談。
“惡鬼道行與生前修為息息相關,按理來說這山溝溝,就算有道行高的惡鬼,也被咱們叔伯長輩清理干凈了才對,怎麼還能有漏網之魚?這可把咱們害苦了。”袁大嘆道,“我新娶的小妾還在家等我呢。
”
“我長這麼大,就沒見過能結鬼域的惡鬼。”姜先說,“聽說迄今為止,最大的鬼域是抱塵山百里決明的鬼域,他把整座山變成了熔巖地獄,方圓足有二十畝地,山下百姓的田地統統成了火海。我二叔那會兒參與圍剿,被地底噴出來的巖漿燒了一條腿。現在抱塵山還是一片焦土,寸草不生。”
吵死了,百里決明煩躁地扭過身,蒙著臉睡覺。
“此言差矣,最大的鬼域不是抱塵山,”袁二往火塘里添炭,“是鬼母的黃泉鬼國,聽說那鬼域不在人間,蹤跡難尋。然而遮天蓋地,有去無回。她座下太子惡童當年與大宗師無渡有過一戰,被大宗師封印。至今都無人知曉大宗師將他封印在了何處,這鬼童子看起來不過稚齡小兒,卻是威震一方的大惡鬼,不知道惡童的鬼域又是何景象。”
說到無渡,大伙兒一時有點沉默。他本是人間唯一的大宗師,更是抱塵山的掌教,封印無數惡鬼,超度千萬亡靈。最著名的是三百年前那一戰,便是他封印鬼國太子惡童和惡童的鬼刀九死厄。聽說一人一鬼打得昏天黑地,日月無光。有趣的是,惡童被封印以后,倒被民間百姓當成了門神。隨便在街上一走,都能看見門板上貼著三頭六臂,舞著鬼刀,橫眉怒目的赤發童子。百姓認為驅邪避鬼,自然要用最惡的鬼,最兇的煞,把那些無處投胎的小鬼嚇跑。
然而誰曾想無渡能干出包藏自家師弟的事兒,還讓這鬼怪當了整整五十年的丹藥長老,受仙門景仰,得百家供奉。
只不過無渡在十四年前就已經壽終正寢,身消道殞,要追究他的過錯,也無處可追了。
“哼,這些魑魅魍魎,遲早眾叛親離。”喻聽秋看了身邊一直不吭氣的女孩一眼,冷笑道,“謝尋微,當年你那鬼師父不就是被你親手殺死的麼?”
百里決明驀地睜開眼。
“二妹,表妹的傷心事,你就不要再提了。”喻鳧春埋怨道,“表妹當年在百里決明手下待了那麼久,一定天天挨欺負。”
“是,她在哪兒都受欺負,瞧這副可憐相,惹你們這幫男人心疼!”喻聽秋挑高了聲兒。
謝尋微默默抱緊膝蓋,一聲不吭。忽然間,頭頂罩下一個陰影,謝尋微仰起頭,見百里決明立在身前。高挑的男人,蹙著眉,彎著腰,直勾勾地盯著她,謝尋微有些愣神。
“你是謝尋微?”百里決明高高挑著眉梢,“吳中謝氏的孤女,百里決明的弟子,謝尋微?”
“……是我。”謝尋微遲疑著答道。
百里決明覺得不可置信,他的徒弟怎麼可能混成這樣?這和他想象中的呼風喚雨,通天徹地差得不止一點半點。之前不曾審視這丫頭,現在仔細端詳,遠山似的長眉,黑白分明的眼睛,火光在她的眼中躍動,獨有她自己那份沉甸甸的美。
若尋微長大,確是應該這副模樣。
“怎麼了你?”喻聽秋問。
“沒什麼……”百里決明神情復雜,回過神才發現大伙兒都瞧著他,個個眼神里透著狐疑。不好,不能讓這幫傻蛋發現他和尋微的關系。他尷尬地咳嗽了聲,道:“只是久聞謝家尋微美若天仙,如今一見……”
秦秋明向來以眼高于頂聞名,此言一出,大伙兒都以為他要出言諷刺。
女兒家之間也有江湖,自謝尋微到了喻家,喻聽秋就處處被她的美貌壓上一頭,這下終于有人看不上謝尋微,她心里總算舒服幾分,道:“如今一見,也不過如此,對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