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刑警站直了身體,微微仰著頭,望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了的男孩。他第一次意識到,對方已經是個成年男人了,他英俊剽悍,深刻的五官與犀利的眼神都透著一股力量。
俄而,陶軍嘆了口氣,向著謝嵐山移了一步,竟非常坦然地點了點頭:“當年我就知道,總有一天你會來問我的。”
這就是承認了?謝嵐山吃了一驚,他原本做好了對方抵死不認的準備。
心口雖如蜂蟄般刺疼著,但這個懷疑由來已久,倒也還能強撐著自己不倒下去,謝嵐山不再遮掩,開門見山地問:“所以你就是門徒?”
陶軍搖頭,渾濁老眼瞧來十分誠懇:“不,我不是門徒。”
謝嵐山不信任地瞇瞇眼睛,又問:“難道說是劉焱波?”
陶軍又搖頭:“也不是老劉。”
“那還能是誰?”謝嵐山一時思維壅塞,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,他驚得瞠目結舌,語無倫次,“你、你……你是說……你是說我爸爸?”
陶軍再次長嘆,坦承一切:“老謝就是門徒,當年也是我在他身后開了一槍。”
“你騙我!”腳本跟想象中全不一樣,謝嵐山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,他劇烈地顫抖,甚至一張俊美的面孔都怪異地扭曲起來,他拼盡全力想要否認嘶喊,一張口卻覺得,“不可能的……我爸不可能是門徒!”
“當時我跟老劉發現了老謝就是門徒,老劉跟他廝打在了一起,還有別的毒販要插手,情況太危急了,所以我在他背后開了一槍……”陶軍面露哀傷之色,連連搖頭,“他臨死前跟我說他是一時糊涂,你媽媽嫁他委屈了,他想讓她還有你過上更好的日子……”
細細回憶一下,好像老謝出事前,家里的情況確實好了起來,高珠音臉上忿怨少了,喜色多了,老謝說是立功的獎金,可直到他也立了功才發現,哪來那麼多的獎金?
“畢竟是一起出生入死過這麼些年的兄弟,我們都不忍心他一世英名毀于一旦,死了還要背上‘叛徒’的罵名,我也不想讓你母親難過,更不想讓你失去信仰與榜樣,所以我們決定隱瞞真相,就當他是在緝毒任務中犧牲的……”
謝嵐山沒有說話,甚至一動不動,一眼不眨。他的靈魂已經脫離軀體,徒剩下空空皮囊,行尸走肉。
“這事彭廳長也知道,有些證據我們回來就交給了他,你若不信,可以去問問他……”陶軍補充下去,“我一直很懊悔向你爸爸開了槍,他畢竟曾是我最好的兄弟……你媽媽又為你爸爸的事情出了精神問題,所以我一直為此背負著沉重的心理壓力,后來執行任務的時候就撞了車,也為此退到了二線。”
這就是老刑警朱明武對他的評價,“無可挽回,傷人傷己”?
“你騙我……你騙我……我爸爸一直教導我要做個好人、要做個好警察,他不會的……他不可能是門徒……”他所有的信仰都在這一刻坍塌了。謝嵐山雖然還站在這個男人面前,但他知道自己一動,就將支離破碎,風化殆盡。他機械地重復地搖著頭,嘴里喃喃有詞,“因為他死了,你就潑他污水,毀他清白,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他的身上……”
一瞬間,那種可怕的頭疼又發作了,他抖如篩糠,開始幻視,幻聽,滿眼都是晃動的人影,滿耳都是尖利的噪音。
謝嵐山用雙手摁住即將爆裂的頭顱,然后從肺腑深處往外嘶吼,發出一種可怕的、絕望的、完全非人類的嘯哭聲。
然后他就抄起了柜子上的那把水果刀,奮力將陶軍撞在墻上,用刀抵住了他的脖子。他眼眶血紅,神態猙獰,徒勞地進行最后的反抗:“你快說你是騙我的!你快說我爸是個好人!”
陶龍躍在這個時候帶著人沖上了閣樓。他為眼前的景象震驚,立即鳴槍示警。一聲劇烈的爆鳴之后,他對謝嵐山粗聲吼道:“謝嵐山,把刀放下!”
“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……你爸是個骯臟的騙子……”謝嵐山朝陶龍躍轉了轉臉,手中雪亮的刀刃反倒更用力地貼緊了陶軍,在他脖子上拉出一線血淋淋的口子,“他騙我,騙你,騙了所有人——”
“砰”一聲,槍響了。
陶龍躍確實沒想過傷害謝嵐山,但也不能任由對方對自己親爹下手,所以他當機立斷決定開槍,不打要害,只擦皮肉。
然而如此近距離的射擊,即使子彈只是從肩膀擦過,高溫還是灼爛了謝嵐山的襯衫,強大的沖量扯掉了他一大片皮肉,幾乎見骨。
手中尖刀落地,手臂與胸腔劇烈的震動險些令他站立不穩,吐出一口血來。謝嵐山捂著血流如注的肩膀,滿嘴甜膩的腥味,一臉震驚地望著陶龍躍,似乎也沒想到對方會向自己開槍。
他猶記得自己如何刨掉了十個指甲,將這個男孩從地震的廢墟中拯救出來,對方哭咧咧地發著誓,要當他一輩子的好兄弟。
很快,他就意識到,這不過是些儲存于大腦皮質間的記憶罷了,不屬于他的記憶。
黑洞洞的槍口一齊對著自己,謝嵐山放開了陶軍,用血淋淋的手擦了一把臉,然后就這麼靜靜注視陶龍躍,注視所有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