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人性失望之后,為謀生計,譚廣勝干過不少壞事。某天夜里他翻入一家工廠偷錢,結果被看大門的狗追著咬了一條街。大腿被生生撕掉一塊肉,鮮血淋漓。他踉蹌著往前走,太狼狽,也太絕望了。
不知走出多遠,譚廣勝隨意敲開一戶人家,他精疲力盡,身無分文,就想討一口水喝。
開門的是個女人,對于陌生男人的來訪略顯遲疑,但當她低頭看見譚廣勝流著血的腿和露出腳趾的鞋,又動了惻隱之心。她打開門,對他說,哥子,進來坐噻。
譚廣勝的心臟狠一悸動,他鄉異地,久違了的鄉音。
“哥子,你喝茶嘛。”
接過一杯燙手的大麥茶,譚廣勝心中涌現一股暖流,他像一截枯萎多年的木頭,被這暖流澆灌得有了生機。
女人也是嫁過來的,多少年沒回過家鄉,所以同對這一口鄉音特別親切。 似乎對譚廣勝也沒有防備之心,實話實說,“我男人出切打工了,這屋頭就我和我女兒。”
女人的灶臺上還煮著東西,與譚廣勝閑聊兩句,問了問家鄉的變化,轉身又進了廚房。
廚房與客廳隔著一道簾子,淡綠色的底,碎花,素淡漂亮。
簾子后隱隱傳來女人的聲音,譚廣勝豎著耳朵聽了聽——
“我看他這樣子肯定是犯過案子的,我先舉報他,再想辦法拖住他……”
嘭一聲,有什麼東西在譚廣勝的腦子里炸開了。他手足冰涼,渾身打抖,所有方才被焐熱的血液都化作了最寒冷的冰碴子。這一瞬間,譚廣勝想到耀武揚威的譚老板,想到永遠罵他沒出息的老婆,想到甩他嘴巴的那個工友,人善狗也欺,他毫不猶豫地從客廳的果盤里拿起一把水果刀。
女人剛一掀開簾子出了廚房,譚廣勝就撲了上去,白刀子進紅刀子出,惡狠狠地扎了對方十幾下。積累發酵這些年的怨恨亟待發泄,他只想發泄。
女人的女兒原本在樓上做功課,聽見異響便從樓梯上下來,一眼看見倒在血泊中的母親,失聲尖叫。
殺紅了眼的譚廣勝一不做二不休,沖上去一捂女孩的嘴,也朝她捅了十幾刀。
淡綠色的簾子上全是血。殺死這對母女之后,譚廣勝提刀進了廚房,他想看看女人是跟他的丈夫打電話報信,還是正跟哪個饒舌的鄰居多嘴,結果卻發現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。
“屋中暗流涌動,女人打定主意,就步履輕輕地朝那個一臉兇橫的男人走了過去……”
這是收音機里傳來的一個男人聲音。
誰能想到,曹孟德殺呂伯奢的故事竟會在千年之后重演,譚廣勝怔在原地,呆若木雞。
灶臺上的干鍋排骨正冒著熱氣,灶臺邊放著一臺小型收音機。女人習慣一邊做飯一邊聽收音機,方才他聽見的那些話,其實是收音機里的《百家故事匯》。
他不知道女人有邊聽故事邊做飯的習慣,他太敏感了,敏感到甚至沒有聽清故事匯里的女人說的是普通話,不是他的家鄉話。
譚廣勝木然地走出廚房,看見倒地的女人身邊還有一些瓷碗的碎片,他數了數,正好三副碗筷。
他瞬間淚流滿面。
善良的女人還想留他吃一頓熱飯。
他卻把這份善良殺死了。
譚廣勝抹除了自己留下的指紋,卷走女人的一些私房錢與首飾,首飾裝在一個銀質的首飾盒里,看上去有些年月。
他走得太匆忙,后來從報紙上得知,自己在現場留下了一只血腳印。
按說錢花光、首飾變賣之后,他應該很快把那個首飾盒也處理掉,以免日后被警察查到。但譚廣勝沒有。他一直鬼使神差地把這首飾盒藏在身邊,以此提醒自己,要用余生償還罪孽。
因為不以為然察覺的長短腳,譚廣勝自知,自己鞋底的磨損特征十分獨特。他聽人說起“獵網行動”,又從陶龍躍那里旁敲側擊打聽出來,足跡也有畫像,什麼磕痕、踏痕、蹌痕、壓痕,有時比DNA還精確,過去刑偵領域不重視這塊兒,現在重視了,犯罪嫌疑人就跑不了了。
甚至他還看見民警為了滅門案在出租屋排查流動人口與劣跡人員,拿墨汁往地上一倒,讓人隨意一走,鞋模便一目了然。
字字句句,樁樁件件都令他心驚膽戰,他逃了半輩子,第一反應,還是逃。
現在,刑偵局的訊問室里,譚廣勝能逃卻不逃,反而主動交代了三十年前那樁舊案。
重案隊里他有熟人,兩個不錯的小伙子,都客客氣氣管他叫“譚伯”。
“我知道以現在的技術,那個血腳印早晚得壞事,就想趕緊離開,我又怕你們會懷疑,所以我就說我女兒要接我過去……”女兒是杜撰的。他所有的錢都拿去捐了,天天吃饅頭就鹽巴,哪個女人肯跟他,又哪來的女兒。
陶龍躍難得在訊問嫌疑人時陷入沉默,老人坦白的一切遠遠超出他的認知,
謝嵐山問:“滅門案案發那晚,你為什麼會在樊羅江邊?”